《程应镠文学文存》上下卷封面(上海书店出版社,2024年)
程应镠(1916—1994)这个名字,研究中国史的人应都耳熟能详。他是20世纪中国研究魏晋南北朝史和宋史屈指可数的大家,著述丰硕。但他另一重不容忽视的文化身份,恐怕就知者寥寥了。20世纪30年代后期至20世纪40年代,程应镠以“流金”为主要笔名发表了许多新文学作品。可惜的是,即使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又有几位知道“流金”?更不要说予以介绍和评论了。我见闻有限,但就我所看到的各种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其中就几乎没有出现过这个极具个人风格的作家的名字。
我最早知道“流金”是20世纪80年代初,在上海旧书店里见到一本署名“流金”的《一年集》。不久后,我因研究郁达夫,与同时正在研究沈从文的邵华强兄交往颇多,不止一次听他说起,他常向沈从文的学生程应镠先生求教。但我愚钝,还不知道程应镠就是“流金”,再加当时十分忙乱,以至失去了向程应镠先生请益的大好机会,至今引以为憾。
1973年8月摄于杭州西湖之滨 左起陈科美,许杰,程应鏐,徐中玉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培养青年作家的事一直被传为佳话。其实何止鲁迅,还有许多大作家如胡适、周作人、郁达夫、巴金等都关爱青年作家,尽力提掖青年作家。沈从文也是突出的一位。他的学生前有王林、后有汪曾祺,都颇有文名,也都获得很高的评价。然而,鲜有人提及“流金”,这是不应该的,更是不公平的。
程应镠属于五四启蒙思潮下熏陶出来的知识分子,爱好新文学是自然而然的事。他在中学时期就先喜欢郁达夫,后又被沈从文的《边城》所倾倒(参见《程应镠自述》)。他就读燕京大学和西南联大时,虽然学的是历史,却始终没有放弃对文学的迷恋。他从1936年开始以“流金”等笔名在京、沪等地报刊和大学文艺刊物上发表新文学创作,作品源源不断。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他辗转各地,还到过延安,写下了大量真实反映当时民众日常生活的特写与随笔。他的文章中既有爱国青年的热忱,又有京派文学之流韵,散文《夜行》还被译为英文传播海外。
1986年,程应鏐与沈从文、张兆和摄于北京
说程应镠新文学创作的喷发期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至20世纪40年代,应该是符合史实的。与其他许多新文学作家一样,程应镠后期又致力于旧体诗词的创作,时有发人所未发之佳作。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文学创作贯穿了程应镠一生,史学家和文学家的双重身份在程应镠身上是融为一体、互相生成的。
好在,上下两卷的《程应镠文学文存》即将出版。这不仅能让我们全面回顾程应镠的文学成就,重新发现这位优秀的现代作家,也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填补了一个空白。《程应镠文学文存》分三大部分:一是《一年集》;二是《一年集》外的文学作品;三是流金诗词稿。凡目前已查找到的流金新诗、小说、散文、文论、纪实、政论、回忆录和旧体诗词,均已分门别类,编集在内。从这个意义来讲,以《程应镠文学文存》搜集之全,如改称《程应镠文学全集》也未尝不可,只有少数几篇遗珠有待进一步发掘。
这应该大大感谢程应镠先生的高足虞云国。虞云国不但继承了程先生的衣钵,成为宋史研究的新一代杰出学者,而且编著了《程应镠先生编年事辑》(2016年11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初版),对程先生的生平和撰述史考订甚详。他还编过《流金集》(2001年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私家版”),我还记得当年程先生的女儿、我的同事程怡老师送我《流金集》时我的欣喜。书中还有虞云国的力作《程应镠的文学生涯》,这篇长文对“流金”的文学创作历程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对其各个时期文学创作的特色也作了精到的分析,是研读这部《文存》的指南。
程应镠先生诗笺手迹
对我而言,《文存》伊始,《〈一年集〉序》的出现,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一年集》是程应镠的第一本也是他生前出版的唯一的文学创作集。有趣的是,这本散文集有两个初版本。一是1942年5月由重庆烽火社出版的真正的初版本,列为靳以主编的“烽火文丛”第五种,这套丛书的作者还有艾青、碧野等;二是1949年1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初版本,列为“文季社”编辑的“文季丛书”第二十五也即最后一种。这套丛书的作者更有张天翼、艾芜、李广田、李健吾、王统照、沈从文、巴金等名家。两套丛书的作者都是一时之选,足见程应镠的作品在当时文坛上就已受到重视。我后来觅得《一年集》文化生活社初版本,但更早的烽火社初版本始终无缘得见,这是又一件憾事。
《一年集》文化生活社初版本封面
无论是烽火社初版本,还是文化生活社初版本,《一年集》均无序文,故我一直以为《一年集》无序。不料,《文存》所收的《一年集》前赫然有序,方知烽火社初版本印出之后,作者有“重版”之想,遂于1943年1月7日写下一篇序,发表于同年《华北导报月刊》第3卷第1期。这篇序披露了“流金”编集《一年集》的经过和沈从文从中所起的作用,内容颇为重要。可能由于《华北导报月刊》较为冷僻,见者甚少,以致文化生活社再次出版《一年集》时未能收入此序。这样,这篇《〈一年集〉序》竟在外“流浪”80余载,终于在《程应镠文学文存》中与《一年集》圆满合璧,不能不令人庆幸。程应镠先生如泉下有知,也会深感欣慰吧。
今年是程应镠先生逝世30周年,毫无疑问,《程应镠文学文存》将是对这位卓越的前辈史学家兼文学家的最好纪念。程先生史学家的历史功绩早已有定评,他文学家的历史功绩还有待现代文学史研究者认真研读和阐发。而我以为,有一个严肃的问题是我们不能回避而且应该深思的,那就是为什么我们长期以来忽视了这样一位对中国现代文学史作出过独特贡献的作家?
上世纪八十年代,程应镠先生在寓所中
陈子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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