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觉醒年代》

我是鲁迅,本名周树人。我不是周迅。
38岁那一年,我写了小说《孔乙己》。这是紧接着《狂人日记》之后的小说,如果说狂人还有些模糊,孔乙己就鲜明多了,真实多了。当然是真实的,因为在孔乙己身上就有我自己。当然我没想到这是我创造的最有名的人物之一。
我曾经说,“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这是人群中的奇观。一百年后,孔乙己不再是唯一者,孔乙己文学成为网络热搜。年轻朋友们说:“学历不但是敲门砖,也是我下不来的高台,更是孔乙己脱不下的长衫”,“如果我没有读过书,我可以找别的活做,可我偏偏读过书”,“如果我没有上过大学,我一定心安理得的去打螺丝,可是没有如果”……
孔乙己的原型是谁,曾经被人讨论过,如说是绍兴的孟夫子,孟夫子是一个破落大户人家的子弟,他读过书但是没有取得功名,生活习惯非常懒散,喜欢喝酒和咬文嚼字,甚至在生活困难的时候偷东西。他经常光顾咸亨酒店,据说他可能住在附近,但没有人确切知道他的住处。还有人考证是“亦然先生”,“亦然先生“贫困不堪,为谋生计,只得去卖烧饼油条勉强度日,因他不肯脱下长衫,又不愿大声叫卖,只好跟随在别的卖大饼油条的小贩后面,小贩们说,”卖油条啊!我的是热油条。“亦然先生也跟着叫道:“亦然!”……
但孔乙己小说中仍有不少可以挖掘的地方。一百年后,一个叫余世存的作家(他和一些人曾被称为我们的传人)发现了书中“十九个钱”的意义。余世存在《节日之书》的序言中这样写道:“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知识人多如作家一样,把时间数字化、西方化了,大部分人已经跟传统中国文化隔膜,自然也跟现实隔膜。当然有少数例外,比如鲁迅作品里就有过大量的悼亡,有过对节日的观察。他的名篇《孔乙己》里就有传统节日的元素:‘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一个叫董炳月的学者承认余世存的这种论述“颇有启发性”。董炳月发挥说:《孔乙己》结尾处的这段话,完整地体现了鲁迅对时间和季节的感觉。这段话涉及年关、端午、中秋三个节令,而且始于年关、终于年关,两个年关之间是完整的“年”的时间循环。这种以节日为坐标的时间感觉,是鲁迅后来创作《头发的故事》《端午节》《祝福》等小说的文化心理基础。
余世存在《节日之书》的序言中还说,从节日的角度来看鲁迅的这一段话,可以说是一则寓言,即知识人还欠我中国人“十九个钱”。或有人问十九意味着什么,熟悉庄子的人,熟悉中国文化的人一定明白,十九是一个时间尺度。按照“十九年七闰法”可以把日、月的运动很好地协调起来,就能制定出精度相当高并与天象符合的历法。而一章等于十九年,四章即七十六年为一蔀……可见知识人还欠中国一章。
我在天上看到余世存写下这几句话的时候,油然想到我是在自己生命的第二章终结处写出《孔乙己》的,遗憾的是我没有活过三章。我当年说过这样的话,“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近来这样的黑暗,网密犬多,奖励人们去当恶人,真是无法忍受。非反抗不可。”只是我知道人生的限制,我对朋友说:“遗憾的是,我已年过五十。”


吴永良画作《呐喊·孔乙己》

我看到余世存跟人讲十九年的意义,讲中国人时间双螺旋结构,每个人的阳历和阴历生日经过十九年相会一次。除此以外,他还能从《孔乙己》一文中发现什么呢?
龙年的惊蛰节气,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我在天上突然接受到了余世存的信息。隔着时空的清凉无限,我悉知悉见他的心思到了孔乙己那里,如花如雾,如梦如幻,闪过孔乙己、茴香豆、茴字的四种写法……之后,他的心思突然跳跃,到了先秦,《论语》,颜回……最后定格在颜回那里。孔乙己就是颜回,颜回就是孔乙己。
他自己为这一心思所惊,他抬头望天,似乎询问我他的心思是否有道理。但他又自我肯定:当然。颜回说,“舜何人也,禹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 孔子称赞这个弟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他的心思一再驻留在“不迁怒,不贰过”一行字上,我知道他的感慨和心思。是的,这也是穷困的孔乙己具有的德行,知书明理,回到人的本体之善。这也是孔乙己让百年来读者同情、纪念的原因之一。一如颜回,被人们尊为复圣,其实就有复性之义,复归我们人类的本体之性善。我的同乡马一浮,就创建过复性书院。
他的心思游移起来。他想到了渊、回水也,或跃在渊。颜回,字子渊。他想到了唐人批评孔子的诗,孔子的弟子中有大款子贡等人,为什么他不让子贡等人救助一下颜回呢?为什么不能先富起来的带动大家共富呢?“陋巷箪瓢困有年,是时端木饫腥膻。宣尼行教何形迹,不肯分甘救子渊。”
他的心思还在游移。他来到了二十年代,1925年,我写作《野草》的年代。他的心思定格在《墓碣文》上面: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作品:《野草》

作者:鲁迅

北新书局1927年版书影

在写作《孔乙己》六年之后,我仍在关注孔乙己、颜回,以及我自己。
但这是他的心思,是体悟,直觉。没有逻辑,无法推理。
至于我,当然无可奉告。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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