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义与今释——瑞青说论语》(116)
在孔子所有弟子当中,有一个另类的弟子。他不但当面质疑孔子,而且还故意刁难孔子。他不但行为反常,而且还自以为是。我们甚至可以用“操蛋”两个字来形容他。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宰我。
宰我,名予,字子我,鲁国人。此人能言善辩,与子贡一起位列言语科。《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所载有关宰我的史料皆为挨批之事。例如,宰我总是白天睡大觉,孔子骂他“朽木不可雕”;他认为“守孝三年”时间太长了,孔子骂他“不仁”;他曾问孔子:“如果有人告诉一个仁者,井里掉进另一个仁者,救的话必死无疑,不救的话就会遭到谴责,到底救还是不救?”面对故意刁难的问题,孔子生气地说:“你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
孔子对待这个“操蛋”的弟子,其感情应该是很复杂的,以至于有一次宰我问孔子五帝之德时,孔子竟然说出“予非其人也”的话,即“你不是问这种问题的人”,等于说“你不配问这个问题”。但孔子周游列国时,却带上了宰我,并委派他出使各国,这说明宰我还是有真本事的。另外,后世对宰我的评价还是很高的,先后被追封为齐侯、临淄公、齐国公并配祀孔庙。
今天要讲的这一章,又是发生在宰我身上的另一桩“糗事”。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首先要说明的是,对于这一段话,目前存在两个版本:一是《鲁论》“哀公问主于宰我”,二是《古论》“哀公问社于宰我”。作者采用《古论》。
那么,何为“社”呢?学界也有两种观点,一说指土地神或祭祀他们的庙;一说指社稷,即土神和谷神。而此章中的“社”则是借指用树木做成的祭祀牌位。
在古代,凡立国之时,必要立社。立社必用木材做成用于祭祀的牌位,此牌位即为社主。还有一种说法是在庙里直接种树,以树木当作土地神所依附的社主。
作者认为,不管是“问社”或是“问主”,不管是代指牌位社主或是代指树木社主,其实都是人们把它们当作土地神所依附的载体,以便用于祭祀罢了。我们不必在此纠结。
那么,为什么夏商周三代采用不同的树木做社主呢?
西汉孔安国认为:“凡建邦立社,各以其土所宜之木。”
言外之意,夏商周之所以分别用松、柏、栗,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因为这三个国家的国都所在地最适宜种植这种树木。
东汉许慎《五经异义》对孔安国的观点作了进一步解释:“夏后氏都河东,宜松也;殷人都亳,宜柏也;周人都沣镐,宜栗也。”
从此,对此的主流解释与《五经异义》的解释大体相同,比如钱穆先生《论语新解》:“夏商周三代,所树社木及所为社主各不相同。夏居河东,其野宜松。殷居毫,其野宜柏。周居邺镐,其野宜栗。此皆苍老坚久之材,故树以为社。然特指三代之都言,不谓天下皆以此三树为社。”
然而,宰我却不这么认为。他对鲁哀公说:“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意思是说,周人之所以用栗木做社主,就是为了使民战栗。这下就惹上了大事。大家知道,孔子最推崇的朝代就是周朝,而宰我竟然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等于打了孔子的脸。
于是,身在宋国讲学的孔子,听闻弟子宰我对鲁哀公如此解释后,很是恼火,就告诫宰我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古今学者对孔子这三句话的主流解读基本一致,下面择优举上几例:
三国何晏《论语集注》引西汉孔安国的解释为:“宰我不本其意,妄为之说,因周用栗,便云使民战栗。”
用现在应景的话说,宰我此言属于“妄议”。
南朝皇侃《论语义疏》:“言汝不本树意,而妄为他说。若余人为此说,则为可咎责;今汝好为谬失,而此事既已往,吾不复追究汝也。是咎之深也,犹“于予与何诛”之类也。
皇侃的理解更深一层:不是不追究,而是到了赖得追究的地步,这是对一个人失望至极的表达。
“于予与何诛”出自《论语·公治长》“宰我昼寝”中的一句话,意思是对宰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批评的呢?
唐代韩愈《师说》:“成是其事自初成之时,遂是其事既行之日,既往指其事已过之后也。事初成不可解说,事政行不可谏止,事已过不可追究也。先后相配,各有旨也。”
南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孔子以宰我所对,非立社之本意,又启时君杀伐之心,而其言已出,不可复救,故历言此以深责之,欲使谨其后也。”
傅佩荣先生认为:孔子这三句话意见相近,一方面提醒宰我不要自作聪明,另一方面则是不赞成用武力改变鲁国的现状。
归纳一下,就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不用再提了,将要完成的事情也不必再劝了,事情既然发生了就不要再去追究了”。
那么,在普遍声讨的主流认知下,有不同的声音吗?或者说有替宰我辩护的吗?
当然是有的,而且还不在少数。在此也略举几例。
东汉班固《白虎通义》云:“夏后氏以松,松者,所以自悚动;殷人以柏,柏者,所以自迫促;周人以栗,栗者,所以自战栗。”
东汉何休《公羊注》云:“松犹容也,想见其容貌而事之,主人正之意也。柏犹迫也,亲而不远,主地正之意也。栗犹战栗,谨敬貌,主天正之意也。”
那么,针对两种观点,要想继续深入研究,就要搞清楚周朝的统治者当初使用栗木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以及孔子所言“既往不咎”到底是对谁“既往不咎”,是对宰我还是对周朝的统治者?
于是就有专家学者抛弃主流“因地制宜种植树木”的观点,提出之所以夏朝用松木,殷商用柏木,都含有长久统治天下之意。而周朝之所以放弃松、柏,改用栗木,就是因为当初周武王为了让人民害怕而接受自己的统治。宰我说的是一句大实话,只不过说的不合时宜而已。
那么,我们站在宰我的立场设想一下,他当初之所以要如此解说,用意何在呢?
一说,宰我想借此劝说鲁哀公要实行严政;一说,古时候杀人常在社,当时三桓专政,哀公意欲讨之,故借题问社,此乃隐语示意。宰我所答,隐表赞成。
对于以上不同于“主流”观点的解读,作者认为也有一定的道理。客观地说,聪明伶俐的宰我不可能不知道“周人以栗”的本来意思,他之所以“明知而故犯”,说明他想对鲁哀公传达自己的为政主张,即借“使民战栗”来暗示鲁哀公要清除或打压三桓势力。而作为老师的孔子更加了解自己的弟子,他肯定明白宰我的真正用意。
然而,孔子知道周武王选用栗木的目的确实是为了恐吓百姓。所以才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孔子不是告诫宰我说错了话,而是告诉宰我,周武王做错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以免误导鲁哀公。
作者认为,不管是哪一种注解,他给我们今人的启发都是两方面的。
一方面,我们对待过去所犯的错误,是采取“既往不咎”的态度还是“有错必究”的态度,要因事而论。如果不涉及违法或原则性问题,而且重提往事对当下及今后的发展无益,那就既往不咎,以积极的心态面对未来。如果涉及违法犯罪的事情,不管过去多久,都要依法追究,绝不姑息,以体现普世价值的公平、公正原则。
一方面,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重新审视宰我的做法。他敢于质疑,敢于直面,敢于挑战权威,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正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在作者眼里,宰我就好像是一位今人穿越到春秋时代的斗士。
作者简介:李瑞青,老子故里鹿邑人,现居郑州。从事古典文献、历史文献以及古代文学等文史方面的研究。著有《写活历史人物》等五部读书笔记,以及《雾太阳》《猎城》等七部中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