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体坛后的感想
文 / 冯骥才
人生的每一个转折,必然会牢记不忘。对我来说,告别体坛就是一个大转折。
在那之前,我的全部时间,是和搭伴的队友、教练、热情的观众、球筐和球、运动衣上的号码、严厉的哨声,还有那艰苦的训练后香甜的睡眠在一起。这中间,有我的挚爱、事业、苦乐悲欢、希望与目标。我是被教练认定为“有前途的中锋”选拔到市篮球队里来的。
我却在一次非正式的比赛中摔伤了。
一九六一年十月四日——这情景真像一张拍下的照片留在我脑袋里。教练庄重地对我说:“你的胸骨损伤,不适于大运动量训练了。”教练的表情微微有些紧张。任何运动员离队时大都要经过一阵情绪的波澜。不过,我很快就平静下来。
在天津篮球队时。那时没有相机,这是一幅漫画自画像
我原有三个爱好——篮球、绘画和文学。初中期间,我随一位国画家习画,高中一年级曾得市少年美展的优秀作品奖。即使在球队集训期间,我星期天也要跑回家,穿着球衣球鞋,弯下又长又大的身躯,伏案练笔。当时我的绘画能力,已足以承担国画社仿制古画的工作了。
在我胸骨摔伤后,从医生口中得知,体育不再是我继续拼搏的事业。我失望和苦恼过,但不是一落千丈,我所喜爱的绘画在体坛之外等待着我。一盏灯灭了,我点燃另一盏灯。
脱下球衣,我开始了将近二十年的绘画生涯。二十年中我画了数百幅画,出口到港澳、东南亚和欧美。我却一直没有放弃对篮球的爱好,在“文革”期间还参加一支杂牌军,到处去“打野球”。而我另一种爱好——文学,也依旧紧紧抱在怀里。以后由于生活的变化等原因,我就改换以这种更为有力的方式来表达我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了。我得感谢青少年时代体育恩赐给我的强健的体魄,使我在短短几年里写了将近二百万字的文学作品。
我常常关心当年同队队友的现况。他们一个个离开球坛时,都为自己未来的理想苦恼和茫然过一阵子,有的至今没有一个确定的奔及目标。有位队友来找我聊天,口气里透出几分自卑。我真不愿意听到他这种自卑。运动员的甘苦我深深懂得。我想埋怨他当年没有第二种业余爱好和特长,忽视了文化素养而把生活看得过于偏狭。但话到唇边却留在口中,因为我说出来也于事无补,只能加深他们的自悔。干嘛要在人家追悔莫及的事情上再加一个石子儿呢?
离队后,犯了球瘾,还加入到一支民间球队“学联”
一个人从事了体育,就注定他将来还要更换一项职业。一个人的运动生命是短暂的。竞技和竞赛,只能在精饱力足的青春时代。体育又像接力棒,只紧紧攥在正在全力飞奔的竞争者的手中。从事体育的人,当然要在这黄金般短暂的时机上,倾心竭力去创造成绩和功勋。同时也要注意发展自己多方面的才智,才不会在年长力衰、失去随心所欲的体质时,或因意外变故而中途易辙时,茫然无措。
一个人的爱好,往往成为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兴趣使他将这工作做得兴致勃勃。一个人多一种爱好,就像多会一种语言(喜欢外语也是爱好),总会有用。怕就怕一无所长,又不能安心于普普通通、无特长的工作。那么就难免把工作作为一种负担,勉强去做。勉强可是一种摆脱不掉的苦恼。
如果你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我劝你不妨多读点书,它会使你增长才干,还会使你的心境、胸怀、思想、知识都得到开阔。运动是力和智的统一。思维敏捷与思路灵活相关,运动反应不单是身体反应。文学、音乐、知识、各种艺术还在道德、气质、风度、修养各方面给你以影响。改变你的谈吐,增添你的能力,加深你的思考,使你真正认识到世界的丰富和广阔,了解与体育相联系的全部生活,使你热爱它。那么你的精神将充实起来,你就是一个真正有智慧的运动员。无论在运动的黄金时代,还是在将来韶华已逝的岁月,你都不会在生活之路上彷徨。
我早已离开体坛,却经常在体坛之外把目光投向年轻的体育健儿们。愿他们的今天和明天更愉快,更美好。
冯骥才先生描写运动员生活的小说《爱之上》封面,1982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曾被改编为电视剧
冯骥才工作室
冯骥才先生的个人工作室,在辅助他处理日常事务之外,还承担大量与其写作相关的编务工作、冯骥才档案资料收藏及相关研究任务,又兼具《大树》季刊编辑、网站管理、信息发布等职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