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这首流传大半个中国的民谣,让很多河南人相信,自己的祖先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老鹳窝底下迁来的,甚至还有人断言,九成河南人的祖先来自山西洪洞县。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无论史实还是物证,都在证伪这个论断。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
初白丨文
01/
祖先故居大槐树?
毫无疑问,这两句在华北的山东、河南、河北、安徽等省份流传了数百年的民谣,见证着中国辐射范围最广、影响最大的明代大移民事件。
洪洞县的地方志专家得出了移民遍及 18 个省(市)500 余县的结论,号称世界上约每10个华人当中,就有1名大槐树子孙。
在河南,很多长辈为了说明祖先是从大槐树下迁来的,总会拿出两个有力证据:其一是大槐树移民后代的小脚趾的指甲会有两瓣分叉,这是因为祖先迁来时或被官兵用刀砍出,或自己用镰刀割出的印记。
其二是河南方言中的上厕所为啥叫“解手”,那是因为迁徙过程中手都被捆着,想方便的时候需要打报告解开手上的绳子,河南人还有为什么散步爱背着手,也是因为祖先被倒绑双手在移民时留下的习惯。
如果再加上各种“砸锅认亲”的传说,和家谱中有迁自洪洞县的明确记载,那就更是铁证如山地证明了这个说法,各种神乎其神的段子都绘声绘色印证着民谣的靠谱。
然而,即便抛开“解手”一词并非明朝大移民的专利,更早之前的宋元话本中已有了这个词。
小脚趾指甲分叉也并非汉族人才有,唐代的李世民就发现了鲜卑族有这样的特征,这种被称为复趾的现象,在很多东亚人种中也是存在的。如果划一刀就改变DNA了,人类遗传学恐怕要改写了。
即便站在史实的角度,也很难说明大槐树是明朝大移民最重要的源点。纵观朱元璋、朱棣二帝的18次山西大移民记录,只有6条记录明确提到洪洞县所属的平阳府移民。
即便时间最接近的明万历年间《洪洞县志》,全书也没有一处关于“大槐树”的记载。
直到民国六年的《洪洞县志》中,“大槐树移民”才第一次出现。
02/
家谱是否靠谱?
民国六年的《洪洞县志》里,编撰者是这样记述“大槐树”的,翻译成白话如下:
大槐树在城北的广济寺旁边,明朝永乐年间,政府在洪洞县设立移民机构,安排山西民众聚集在大槐树下,等待发放凭证和补偿金,迁徙到北平、山东、河南等处。
但是,因为年代太久远,大槐树和广济寺都在战火中被毁。你们现在看到的树和寺,是民国二年洪洞县人氏景大启集资修建的。
集资重修大槐树遗址的洪洞士绅景大启清末为官曹州(今山东菏泽)时,当地人像远嫁的女儿见到娘家人一样亲热他,纷纷拿出族谱证明自己的祖上迁自山西洪洞。景大启颇受感动,就联合在山东为官的另一个洪洞人刘子林商议募资修复大槐树遗址。
景大启
其时,虽然大槐树遗址在当地已无迹可寻,但整个华北地区都流传着祖先故居大槐树的传说。遗址重建的同时,包括景大启、贺柏寿等洪洞士绅在重修《洪洞县志》时,以“故老之相传”的名义,将重建的遗址认定为“即世所谓迁民处也”。
遗址建起来后,很快收到奇效。当时军阀卢永祥从太原南下,直逼平阳,军中士卒多为河北、山东、河南人,原本在途中烧杀抢掠,行至洪洞,见到大槐树遗址,出于对先人的崇敬,竟秋毫无犯。
景大启等人还编辑了一本《山西洪洞古大槐树志》。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海内外“寻根热”的出现,洪洞移民成为人们关注的一个热点,关于洪洞移民的研究论著,数量也颇为可观。
洪洞人受大槐树庇荫之恩,对景大启等人的事业也热情高涨,文人墨客广泛加入,让大槐树的故事越讲越大,越讲越清晰。
而另一方面,则于清朝突然兴起了修族谱的热潮不无关系。金元之后,北方汉人随着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北方汉人修族谱的历史出现断档,逐渐失去了对祖先来源的记忆。
而起于清朝民间的族谱热,让很多不知祖源又无力考证的底层人士只能人云亦云地假托“大槐树下老鸹窝”来完善自己的出处。
山西移民是一次官方主导的、长时间大规模的运动,对于那些不明祖宗来历的平民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托词。
也正因为如此,移民家谱中对于祖籍的描述都是含糊不清的,只写到大槐树,至于是何县何乡,也不好接着编排。
有学者分析,唐亡以后,中国经历了五代十国时期的连年战乱和社会动荡,传世的家谱几乎丧失殆尽,以至宋代时就已很少能见到旧谱,许多家族的世系也因此断了线、失了传。流传至今的古代家谱,大多是明清两代纂修的。
而明清时,出现了专门替人伪造家谱世系的“谱匠”,利用事先准备、不具姓氏的通用家谱作为“道具”,每当有人延请修谱,填上姓氏即大功告成。
这些“谱匠”的杰作,让清后出来的家谱几乎一个面孔,让人对这些祖传之物难辨真伪。300年前的事情,依靠口头流传,到底有几分实几分虚?
03/
山西人迁豫还是河南人回迁?
河南现存的移民族谱,在描述祖籍的时候,要么只是含混地写着“洪洞县”,要么在关键部位出现佚字或者磨损。
比如濮阳市西郭寨《任氏族谱序》:“明洪武年间,因兵乱,吾先祖……自山西大同、平阳,经洪洞□□(缺字)东迁……至今六百余年……”
卫辉博物馆里藏着一块“移民碑”,根据碑文显示,这一支移民队伍来自晋东南的泽州,他们一路向东,来到卫辉府汲县(今卫辉),根本不需要到西边的洪洞县集合。
民国之前的洪洞县志记载,洪洞新县城是在明朝中期的正统十四年(1449年)开始修建的;很难想象,明初的洪武年间,在这个四周还没城墙的地方,政府如何在这里设立移民机构,或者驻军实施移民活动。
非要在荒野上集合倒也可以,但是,洪洞县位于山西西南,把这里作为集合点,对于山西东南部的人来说,是不是有点折腾?
放眼更为宏大的历史背景中不难发现,早在宋室南渡,北方农民就大量南逃西迁,元朝末年的战乱、水、旱、蝗灾加上黄河、淮河的多次决口,中原地区百姓死亡无数,黄淮流域人烟稀少。
洪武元年闰七月,大将军徐达在兵发汴梁和河北州县时,发现的状况亦是“时兵革连年,道路皆榛塞,人烟断绝。”
这时候,包括郑州知府苏琦、户部郎中刘九皋、国子监宋纳等人向朱元璋建议在全国范围内移民屯田奖励开垦。
洪武皇帝一番“丧乱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所谓田野辟,户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务”的感慨,就此拉开了明朝大移民的序幕。
公元1381年,这一年是洪武十四年,河南有189.1万人口,河北189.3万人,而山西人口达403.045万,超过两省之和,这是大明从山西移民填充华北平原的最大原因。
由于“山川形便”地势的原因,每当分裂或战乱时期,山西往往成为北部中国的战略要地或政治中心,因而既吸引了大量外来人口,也成为大批难民的庇护所,从而出现一个经济相当繁荣的阶段。
明朝18次大移民共从山西向河南迁来多少人口,至今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山西移民主要迁徙方向是山西省内和北京、河北、雁门关外,就是山西北部和内蒙一带。其中迁入河南的不多,10万左右,占当时河南人口数的5%左右。但另有一种说法是从山西迁往河南93万人。
葛剑雄教授在《中国移民史》披露的一组数据却尤为可信:河南省移民后的人口比例:彰德府的土著占71.8%,卫辉府、怀庆府、开封府的土著占50%,河南府的土著占79.1%,南阳府的土著占44.6%,汝宁府(治所今汝南县,汝宁府比现在驻马店的管辖范围大)的土著占76%。
葛剑雄教授
请注意,即便是移民后的比例中,占据大多数的依然是“土著”。
即便是明朝当时的统计中,河南人回迁依然是当时的移民主体。
洪武元年十一月,巡按河南的监察御史孔复上奏朝廷,说自奉命安抚河南百姓以来,已招抚开封等府复业之民302230 户,男女1985560口,新开垦田地147358 顷,未复业者尚有32050 余户,男女146020 余口。
《元史》、《明史》均记载,元末,中原大地战火纷飞,而蒙古地主武装察罕帖木儿父子统治的山西,却是一番太平景象。
山西山河纵横的地貌适合躲藏,大量河南流民逃往山西,山西人口一度突破600万。流民数量远超原住民。
倘若再往前追溯到蒙古灭金之际的1323年,已经出现了中原人避难山西的先例。那一年是壬辰年,元代文献多称之为“壬辰北渡”,山西是北渡的主要目的地之一。弘州(山西阳高县)的工匠中,就有300户来自开封。
如果加上宋代之后的汴京围困、哀宗出走等一系列事件,避难山西文士和流民数量则更多。这些资料足以说明,明初移民不假,但在数量上远远没有传说中那么多。而且,迁往河南的移民在很大程度上属于“回迁”。
比如,济源南水屯村的张家祠堂,记录着张家祖先于明洪武三年由山西洪洞县迁来,但张家的墓志却显示这是一个“济源之世家也”。河南人从山西回迁故土,并非没有证据。
《洪洞大槐树移民志》认定河南102个县市都有山西移民的分布。有人说推算,如果加上全国其他地方的数百个县,历时50年的明朝大移民,纵然一个县只迁三五百人,也要从山西移民近千万人,山西何来这么多人口资源呢?
人口只有不到10万人的洪洞县更不可能,后来当地人的数据可能是放大百倍的结果。
人口资料显示,洪武二十四年,洪洞有11900户,92872口;永乐十年,有11592户,87775口;成化八年(1472),有11448户,98240口。
成化年间正是传说中移民运动的高峰,洪洞县人口不降反增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不到10万人的小县城如何能组织起大规模的移民?
曾任中科院遗传研究所主任的袁义达先生,从生物的遗传方面对几百年来的人口迁移做了研究,以省份为单位分析了人口的群体遗传,其结果表示:河南人和山西人在亲缘关系上分属两个系统。
若论亲疏关系,河南人与河北、山东人基因类似;而山西则与西部的陕、甘、宁更近。南方诸省跟山西关系更远。
葛剑雄教授在《家山何止大槐树》一文中说,在世界历史上,中国的移民数量之多、距离之长、范围之广、影响之大,都是绝无仅有的,没有移民,就没有中华民族,就没有中国疆域,就没有中国文化,就没有中国历史。
黄河长江,中原大地,西域东海、北疆南岛,中国历史上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疆域,又有哪里没有渗入中华民族这棵参天大树发达的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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