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在上海文庙旧书集市上购得数册钤了“谭正璧印”的旧书,拿去给施蛰存先生看。老人家翻翻书,感慨地说:“没想到我这位老友的书,这么快就散出了。”
七年多前,我才从谭箎兄这部《谭正璧传》中得知,“自1966年冬至1976年,谭正璧没有经济收入,以前的积蓄也所剩无几,于迫不得已之下,他忍痛将数十年来积攒起来的万册藏书,或秤斤或贱价卖去,以维持生活”。如此说来,我所得的这几册谭正璧先生的旧藏,应是他当年被迫卖去之书,不能不令人痛惜。
谭箎兄的《谭正璧传》2016年10月由北京出版社出版,而今增订本将由上海文汇出版社重版,令人欣喜。我以为,一部作家传记,随着新史料的不断出现,随着对这位作家成就的认知不断提高,因而不断修订,不断完善,是十分必要的。这也是产生一部好的作家传记的前提。这部新的《谭正璧传》增订本(上图)就是一个例证。增订版《谭正璧传》与北京出版社的初版本有何不同,有何重要的增补,谭箎兄在《再版前言》中已有具体的说明,我就不再赘言了。
我想就如何评价谭正璧先生的毕生志业和多方面的文学创作及学术研究贡献谈一点浅见。谭正璧的学问,正如黄霖先生在这部传记的序言中所指出的,“给人第一个印象是博大,呈汪洋恣肆之态”。他是卓有创见的古典文学研究家、文史文献研究家,对中国文学史(包括小说史、戏剧史、曲艺史、女性文学史、人物传记、作品汇考等)、文化史,乃至文字学、语法学等众多方面丰硕的研究成果,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谭正璧学术著作集》,囊括了他自1928年至1985年所著学术著作的绝大部分,皇皇十五种,颇受海内外学界关注。然而,他的新文学创作和评论,尚未得到应有的关注和研究。
谭正璧写给鲁迅的信
从《谭正璧传》所附录的《谭正璧著作一览》可知,谭正璧长达七十余年的文字生涯正是从新文学创作和新文学评论起步的。1920年6月4日,他在《民国日报·觉悟》发表随感《新文化运动的障碍》。两天之后,又在同刊发表小说《农民的血泪》,从此开启了他丰富多彩的文学之路。新文学的小说、散文、剧本和评论,他均有所涉猎,也均有不俗的成就。20世纪20至40年代,不仅是他的学术研究的收获期,同时也是他的新文学创作的鼎盛期。他早期著有小说集《芭蕉的心》《人生底悲哀》等,20世纪40年代更迎来了他历史小说创作的大丰收。历史小说集《长恨歌》《琵琶弦》,中篇历史小说《凤箫相思》《狐美人》,长篇历史小说《梅花梦》等先后印行,引人注目,也使他成为20世纪40年代上海历史小说创作的主要代表。就是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谭正璧的历史小说也是独树一帜的。这还不包括散见当时报刊的谭正璧创作的历史剧《洛神赋》《金缕曲》《浪淘沙》等作品。除此之外,谭正璧在《中国文学史大纲》和《中国文学进化史》中对现代文学的探讨,《论苏青及张爱玲》等文中对20世纪40年代上海女作家群作品的品评,也都是很有价值的新文学研究的历史文献。他的《夜珠集》等许多散文也文笔清雅,真挚感人。这一切,都是谭正璧留给我们的一笔宝贵的文学遗产。谭正璧手书《蘗楼史剧集》目录
遗憾的是,谭正璧在新文学创作和评论方面的历史功绩,除了《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学》《年轮·四十年代后半期的上海文学》(均陈青生著,分别于1995年2月和2002年1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初版)有所论及外,我多年来只见到一篇2011年的硕士学位论文《谭正璧历史小说研究》(华中师范大学阮娟作)。这与谭正璧的文学史地位真是太不相称了。因此,在我看来,这部较成系统地介绍谭正璧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历程的《谭正璧传》,为我们较为全面和真切地认识谭正璧,进而填补谭正璧研究和上海现当代文学史研究的空白,无疑具有指引和借鉴的多重价值。
后人撰写前辈的传记,近年已蔚为风气。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里,我所见到的最早的传记是郁达夫之子郁云著《郁达夫传》(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4月初版)。近年,邵洵美之女邵绡红多次修订的《我的父亲邵洵美》(上海书店出版社,2023年3月新版)和曹禺女儿万方的《你和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初版),都是较为成功,获得好评的例子。谭箎兄的这部《谭正璧传》,十多年磨一剑,从体例到内容也自成一格,故我乐意为之作序,并期待《谭正璧传》增订本的面世,能对谭正璧研究的展开和深入有所推动。
2024年7月4日于海上梅川书舍
陈子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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