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六个故乡

我出生在黑龙江,籍贯山东,生活在河南,在心里却拥有六个故乡。

山东是父亲的出生地、老家,我也常以山东人自诩。父亲没文化,上世纪40年代中期,年幼的他上学时,课本刚买来,人就被土匪劫走,家里借10块大洋将他赎回。1952年,我和母亲、二弟回老家山东,看见了有课本无学上的父亲的课本,翻看:“人、手、我、天、地……”上不了学的父亲,学了一门手艺——编竹器,那年山东闹蝗虫,父亲手提篾刀在自家田头,看着风刮一样的蝗虫,一袋烟工夫,地里的庄稼被吃得精光。父亲一跺脚:闯关东。

1942年,父亲闯关东,在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昂昂溪镇干上了铁路工作,当线路工。1945年,来了个军代表郭维城,给父亲当记工员,介绍父亲入党。新中国成立后,郭维城先铁道兵司令员,后铁道部副部长、部长。昂昂溪也是我的出生地,这是我的第一个故乡。有故乡,才有乡愁。别看昂昂溪是镇,它可是中国铁路的源头。我父亲从昂昂溪干铁路挖土方,抬枕木,铺设铁轨,一直干到最后一站河南郑州,屈指一算半个多世纪。我呱呱落地便与铁路结缘。如今,我在父亲最后一站铺设铁轨的郑州,已生活了一个甲子,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在昂昂溪铁路第六小学读书时,上学、放学要穿过六道铁轨,如有火车停在任何一股铁道上,你就必须绕道而行。有一次,是个风雪天气,我起床晚了,背着书包奔跑上学,刚到铁道旁,正好有列火车停下,我一看四周无人,头一低钻过火车,刚一抬头,就被校务李主任抓住。那天是1953年3月5日,斯大林逝世,李主任將我拉上台:他叫赵富海,今天钻火车,同学们哪,上个星期才轧死一个男同学,下去!他吼我,然后宣布:纪念斯大林同志开始,男老师上台朗诵肖洛霍夫的斯大林同志,你是我们生身的父亲,…… 女老师哭昏过去,……

第二个故乡在富拉尔基,那时父亲带工友一块抢修一条干线。抗美援朝期间,美国飞机炸毁富拉尔基的铁路,我们临时住房的玻璃窗上都要贴上米字形纸条,以防飞机轰炸震碎玻璃。我们跑到街上骂:“美帝美帝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美帝美帝你是狼,三把镰刀吹你娘”。那时,街道上动员服兵役,穿上志愿军军装的小伙子们高声唱:“妈妈你放宽心,妈妈你别担忧……时间不过三五九,屋前种棵小桃树,等我回来把桃收!”在富拉尔基不足一年,短暂的故乡,看到了中国人民抗美援朝的英勇无私和热情坚定。

不到一年,我父亲修铁路到辽宁省复县,我和母亲、弟妹又搬迁到复县万家岭。这是一个小山村,盛产苹果,住在紧靠铁路桥的小河边。我在复县万家岭第六小学读书,住地离学校近,过河就到了。2002年,我参与主编《郑州十大历史故事》一书,这本书是连环画形式,请沈阳连环画大家王弘利画两个系列:“达摩面壁”和“武则天登嵩山”。我专程去了一趟万家岭,见到当年的老同学兼班长,她竟认不出我,她在养老院当会计,见我夹个包,说:你不是民政局的来发工资的吗?经我多次启发,她把手中的大铁锁往桌上一扔:想起来了,你作文写得好,后来转学了。我又跟着她找到了副班长袁,同桌女同学任,男同学武,中午在当地最有名的饭店相聚,我交给老板500元钱,老板接过,退回300元,说:没东西,200元就够了。由于找不到一家旅馆,只好在同学的收苹果站睡了一夜。我还发现,一个万家岭镇只有一部公用电话。这时,我才明白国家为啥提出来“振兴东北”战略。

后来,我父亲修铁路到陕西,家先安在陕西省的枣园,后搬到西安八府庄,这应是我的第四、第五个故乡。记忆中,当时,满街都是大标语:“庆祝党的八届六中全会召开!”

在枣园,去办转学,老师问:读几册?我说小学二年级,该第四册了。大约8个月后,父亲到西安火车站抢修铁路,我们家又搬到新城区八府庄。我上学在两个地方。一个是离八府庄一公里地的含元殿小学,这里人不问读几册,而是问读初小,中小还是高小?初小是一到三年级,四年级为中小,五到六年级为高小。在含元殿,唐代唐玄宗之后宫,现已建成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上到四年级要升高小,须转完小的马蹄寨小学。这两个学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含元殿小学,女同学跳皮筋唱着“战斗英雄黄继光,背着枪杆上前方,他为人民堵枪眼,你看荣光不荣光”;男同学是滚铁环,要从学校后边的土坡滚上城墙,再滚下来,中间不许脱环。在马蹄寨小学,印象深的是全民大炼钢铁。我们学校动员学生捐锅、门环、菜刀,由学校统一交到公社小高炉炼钢;还有全民普及普通话。教我们自然课的董老师是西安人,一口“老陕腔”,上课时,他大声说:啥呢嘛,普通话?他弯下身子,将鞋子脱掉,使劲儿一摔,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他故意说:这就叫普通话!全班同学狂笑。

我的第六个故乡:郑州。父亲干铁路,铺铁轨,我们家的日子是伴随铁轨的延伸而搬家。当时铁路家属坐的是火车闷罐车,铁路修到哪里,家搬到哪里。日子有点儿像吉普赛人,他们乘坐牛拉的大蓬车周游世界,我们乘坐的是火车,从关外到关里。

60年前的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一个青涩少年手扶郑州火车站的蓝砖墙,流下了眼泪,他意识到随父亲来郑州修筑亚洲最大的铁路货车编组站,将是他最后一次搬家。少年想当作家,在郑州这座城市置放灵魂与文字。

父亲的单位是:郑铁三段三队三工区,地点在郑州北郊兴隆铺。我姊妹在他的工区职工棚大铺扒开一块地儿,就是“家”。

“1958 年,黄河洪水,冲断了京广铁路线,周总理亲自指挥山东、河南百万军民防洪保路,父亲率五百员工抢修京广线,看到周总理在雨中指挥,十分感动。  

“家”距郑州北站工地只有半里地,父亲是北站工地的领工员。他带着工人一起挖土方,抬枕木,砸石子,我们放学后也去砸石子。郑州北站原计划五年完工,提前两年完成,1959年投入使用。北站出发场的铁道40多股,几十列火车轰鸣,风驰电掣般开向各地。新中国成立60周年,评选60大地标,河南有三处入选:一是红旗渠;二是河南艺术中心;三是郑州北站。我著文北站,入列大地标,北站领导请酒,问:为啥对北站这么熟悉,我说:父亲是“铁一代”修北站,众人起立为“铁一代”敬酒,我是“铁二代”,从小听惯了33621开过来了,22568出发了,众人鼓掌,我一醉方休!

本文刊登于2019年3月12日河南日报15版中原风,是“我和我的祖国”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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