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老张只是扎了一圈栅栏。
栅栏是竹子做的,竹子是小区竹林里清理出来的。
老张把废弃的竹子收集起来,不知什么时间,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慢慢地整理成长短不一的竹枝。
他把竹枝交叉着插在一棵龙爪槐前,用细铁丝拧紧,空地上就冒出来一圈栅栏。
还有一个小门。
很简单,有一点朴拙,却让人心生喜欢。
你能体会到,那是经过了一个人的手,漫长的、安静的、细心的抚摸,即便有一些瑕疵,也会欣然接受,并感觉到愉悦。
就像西班牙画家弗朗西斯科绘制的《逃往埃及途中休息》。
这个题材,很多大画家如卡拉瓦乔、布歇、伦勃朗、范戴克等都画过。不乏精美、华丽、传神,但反复击中我的,就是弗朗西斯科——
在平凡质朴中流露出动人的诗意。
栅栏里,一直空荡荡的。
四月初的一场小雨后,清晨,竹枝上突然冒出一朵牵牛花。
淡蓝色的,带着露珠,静悄悄地开放了。
牵牛花旁,钻出来一支蒲公英。
无数把小伞,组合出精巧的镂空,繁复而轻盈,像来自外星的生命。
一只蜻蜓掠过蒲公英,在栅栏上空停住,又降到一株地黄上方盘旋。
地黄刚开出两朵暗紫的花,毛茸茸的,像一只小喇叭,吹醒了整个土地。
黄色的猫耳菊、粉红的太阳花、白色的雏菊、淡紫的石竹花,迎着阳光像一张张孩子的笑脸。
蓟蓟草、益母草没有它们漂亮,却带着乡野的气息,散发着诱人的野性。
天哪,这片空地竟然生机勃勃起来!
牵牛花肥大的叶片上,趴着一只红色的瓢虫。
看到它光亮的外壳我就想起甲壳虫汽车,想起披头士乐队,想起那首《挪威的森林》。
“And when I awoke I was alone
This bird had flown……”
瓢虫似乎也听到了歌声,突然垂直飞起来。那一瞬间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光亮的甲壳并不是它的翅膀!
它的翅膀折叠在甲壳里面,起飞时甲壳像跑车的车门向上打开,隐藏的翅膀伸出来,比它的身体大得多。
而降落时,它居然可以用后腿把翅膀像叠被子一样折叠回去!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如此神奇的进化?
更神奇的是,瓢虫和蜻蜓,你很难想像,它们在幼虫时期是如此丑陋、甚至恐怖,经过数次蜕化后,却演变出这般——精致的,疯狂的美。
这个时候,龙爪槐还是光秃秃的。
阳光明媚的午后,总有一只黑色的流浪猫趴在上面,慵懒地享受着饭后小憩。
如果你不走得太近,它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四月底,龙爪槐忽然就长满了叶子,郁郁葱葱,像一把伞。
瓢虫飞了过来,寻找叶片背面的蚜虫。
据说,蚜虫每天分泌一滴蜜汁,交给树下上来的蚂蚁。
交换条件是,保卫它们的安全。
现在,考验蚂蚁的时候到了。它们气势汹汹,将瓢虫围住。但是这家伙太光滑了,怎么下嘴呢?
瓢虫本没有把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无奈有一只小家伙竟然咬住了它的脚踝。
它不堪其扰,打开后备箱,伸出翅膀,腾空而起。
蚂蚁兄弟弹冠相庆,敲打蚜虫的后背,催它们交租。
黑猫趴在树上,冷冷地看着这些虾兵虾将,安享自己的阴凉。
栅栏的一角,蜀葵花开了。
高高在上的,大朵大朵的,红的、紫的、粉的、白的,还有数不清的花苞,像小时候吃的宝塔糖。
哲学家胡塞尔说:玫瑰花瓣、里程碑、人的双手与爱情、欲望或万有引力,它们同等重要。
他可能不知道,分层撕开的蜀葵花瓣,也很重要。
小时候,如果划破了手,我们就把蜀葵花瓣撕开,贴在伤口上。
那时候,这就是天然的创可贴啦。
打小,对那些丰富的、浓烈的美,我都是抵触的。
但是这个周末,我变了。
我远远的看见,栅栏里已经成为花的海洋。
月季和蔷薇竞相绽放,如此繁密,如此奔放,如此夸张。
这巴洛克式的炫耀让人忘记忧伤。
既然青春留不住,不如跳舞,不如歌唱,不如欢笑。
憨厚笨拙的熊蜂,扑在花蕊上贪婪地采食花粉。
其貌不扬的乌鸫鸟,站在栅栏上婉转地鸣叫。
人们纷纷来到花园边,欣赏,惊喜,赞叹。
卢阿姨说,打理花园的人叫老张,是电缆厂退休的高工。
他的老伴已经不在了。
他婉拒了孩子们的邀请,独自生活在这个小区。
他每天早起,去贾鲁河钓鱼。傍晚,在花园旁边的小广场上喂几只黑猫。
每当他出现的时候,那些黑猫就从竹林里、灌木丛中、墙上车下,四面八方地跑过来。
卢阿姨养了一只金毛,也准时来凑热闹。它很老实,只是趴在旁边,臊眉耷眼地看。
如果抢食,就会被猫吼,被卢阿姨打头。
老张从来不说话,只是笑,不表扬也不批评,允许一切发生。
今年春天,他的小女儿结婚了。他也找了个老伴,看着挺年轻的。
补记:
我经常不经意地走进郑州的很多小巷、小区,那些幽静的角角落落,遇到过很多这样小小的花园,那些默默地散发着芬芳的人们。
2023年5月21日
张新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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