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丰乐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承载着人们对故人的缅怀追思。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家乡春意正浓,桃花朵朵点缀着婆婆坬坬,墨绿色的松柏给清明增添了一种肃穆的气氛,一些人,虽已离去,却永远被铭记;一些物,记录历史,也昭示未来。“该快来医院,父亲生病了!”2018年下半年,突然接到大姐的电话,得知父亲生病,在登封市人民医院住院。急忙放下手头上的事,赶去医院看望父亲,才知道父亲得的是脑溢血。

那段时间,我白天、晚上一直陪护着父亲,为父亲洗漱、换衣服、擦身子、大小便,不离其身。父亲的病因为抢救及时,生命无大碍,但是落下了半身瘫痪,行动起来不太方便,头脑非常清晰。我在陪护父亲住院期间,和他说说话,拉家常。

父亲给我讲述了一段有关爷爷的故事——

据父亲讲,爷爷原来是跟着国民党登封县、密县政府县长杨香亭当贴身警卫。后来八路军打进来,在登封县大冶镇打了一仗。在这场战斗之前,杨县长就和爷爷商量着撤退台湾,让爷爷随着他一起去,因为当时我的父亲刚出生,还在月子里,爷爷舍不得奶奶和刚出生的父亲,就没有跟杨县长一起走。

杨县长临走,为了日后两家人再相见,相认,爷爷就把还没有满月的父亲的右手小拇指掰断,做为记号,以便相认。直到现在,父亲的右手小拇指依然是弯的。

杨县长想到爷爷留下来怕有危险,就把县监狱的钥匙给爷爷,让爷爷去监狱把门打开放走几名共产党员。

爷爷照做了,打开县监狱,放走了三名共产党员,爷爷骑着马一路护送他们,出了县城。这三名共产党员都是我们老家大金店的人,爷爷应该是认识他们,其中两名是我们老家一个生产队的,他后来还特意看望过爷爷。

后来共产党接管县城,爷爷被抓了起来,说要活埋爷爷。父亲说,坑都挖好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被活埋,在监狱住了8个月,放了出来。

爷爷出狱后,就回到老家农村和奶奶、父亲靠种生产队的地生活,日子过得非常艰苦,因为被划分成了地主,家被抄了,经常挨批斗。奶奶身体不好,常年有病,父亲说他12岁时,奶奶经常犯病,家里又没钱。爷爷说,你去你二姑家借点钱,要么就去你表姐家(父亲的姨表姐)借点钱。父亲说,借的次数多了,他都没脸再去亲戚家借了。家门口有个煤矿,煤矿上收树梢子,父亲就去山上砍些树梢子卖,是按斤卖的,称了之后,开个票,然后去矿上财务室取钱,父亲说,树梢子便宜,一个小孩子砍一天,能卖多少钱啊,离给奶奶看病的钱差太远了,他就在票上照着人家大人的字迹加个零。

奶奶病重些时,爷爷叫他去他表姐家借平板车,他一个人拉着奶奶来县城给奶奶看病,他说有一次拉着奶奶来县城,医生说,以后不用再来了,没多久奶奶就去世了,才40多岁。姑姑十一岁,叔叔才三岁。

爷爷在村子里被划分为地主,经常挨批斗,家里住的一口土窑洞,穷得都揭不开锅,爷爷没事经常挑个破萝筺去拾粪,或去煤矿上挑大粪。大冬天就那一件黑色棉衣,破得到处露着棉花,为了阻挡寒气,腰里捆绑一根绳子。

父亲长大了,爷爷高兴的给父亲张罗着把母亲接过门。

大姐出生没多久,爷爷就去世了。

后来,姑姑出嫁,叔叔成家,大姐、我、妹妹、弟弟出生了。

日子慢慢好起来。大姐,我、三妹、弟弟、小妹我们都结婚成了家。

从小都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因此在童年时期,特别羡慕小伙伴们都有爷爷奶奶,我们怎么没有爷爷奶奶,村子里人都忙着地里活、家里活,很少有人说起爷爷奶奶的事情。

有时我问起父亲,父亲就一句,你爷爷奶奶早就没了,早早就没了……然后就不再往下说,时间久了,我也就不问了。

父亲住医院这段时间,我和父亲接触的时间最多,对于闲不住的父亲来说,一下子让他没事干,他不习惯,老是想着要回家干活,医生再三劝阻,才安心静下来在医院继续治疗。

有一天吃过饭,他给我说,咱们村子里放羊的那个叫袁铁栓的你还记的吗?我说记的。

父亲说:他给咱们家送来一封信,是从台湾寄过来的。

父亲说,大金店乡邮电局工作人员骑着自行车到我们村里送信(那个邮递员我认识他,我上学的时候,他经常给我们学校送报纸),返回时,从山上下来去河里喝水的羊群堵住了他的去路,邮递员叔叔从自行车上下来,站在原地,等羊群过了,他再走。这时,放羊的袁铁栓跟着羊群也下来走到大路上,跟着羊群去河边,邮递员叔叔拦住他问:“小伙子,给你打听个人”,袁铁栓说:“你说,谁?”

邮递员叔叔问:你知道这附近村子有姓韩的没有?韩永汉(爷爷的名字),他说,他不知道韩永汉,知道韩建有(我父亲),他家就在对面,应该是他家的信,听说他爹以前是在外面干事的。邮递员叔叔就把信交给袁铁栓,袁铁栓还给邮递员叔叔说,我保证给您送到。

就这样,一封来自台湾的信,送到了父亲手里,后来,父亲和台湾一直保持着书信和电话联系。

父亲把台湾在郑州的亲人电话号码、名字给了我。出院后,父亲从家里拿出来台湾寄给他的信交给我(只剩下信封)。父亲说台湾寄老的还有照片,别人去我家,被人家拿走了,有的信封上的邮票,收到信时,都被人撕走了。

台湾寄信人是杨香亭县长侄子一家人。杨县长一家人到台湾后,又去了美国,他儿子杨炳麟为美国国际物理学教授。和父亲联系的是杨县长的侄子杨祥麟爷爷。父亲说,杨祥麟爷爷看到父亲给他寄去父亲的照片,杨爷爷说父亲很魁梧。杨爷爷经常晚上和父亲通电话,问父亲家里的情况,大陆的情况。杨爷爷告诉父亲,他们刚到台湾时也特别苦,生活很艰难。

杨爷爷还告诉父亲,他当时护送一批文物到台湾。

杨祥麟爷爷留学日本,回国后,任国民革命军骑兵团团长,怕这批文物在大陆怕落到日本人手里,就从郑州护送到武汉,从武汉用飞机运到中国台湾,整整来回武汉台湾飞了一个星期,安全运到中国台湾,一共4999件,件件价值连城。

杨爷爷交待父亲,一定让杨韩两家关系世代保持联系并代代延续下去。父亲给我讲这段家事时,我听得泪流满面,我觉得这样的事是在电影电视小说里面的故事,怎么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里,爷爷们的故事,那代人的故事感动着我,打动着我,我泪水我感觉控制不住的流……

有一年我要乘高铁去北京参加纪念毛主席诞辰活动,晚上的车,我上午就到郑州,时间比较充足,我就拨通了父亲给我的、一个叫杨军的电话号码。

在电话里我说明来意,电话那边,话语很亲切,我们约地点在一家茶楼见面。

一见面才知道杨军哥是杨县长侄子杨祥麟爷爷的孙子,1970年出生,大我三岁。这个跨半个世纪的寻亲才在此时得以相认相见。从杨县长那里算起历经4代人,从我爷爷到我,历经3代人。

论辈分的话,杨香亭是爷爷的长辈,他的儿子、侄子和爷爷是同辈。

后来,有一次接到杨军哥哥的电话,说杨祥麟爷爷已故骨灰要从台湾运回来,要安葬在老家公墓,让我去。

这个事情,我接到电话犹豫了很久,因为父亲身体的原因不能前去,我是要代表韩家去,按礼节,韩家要有男士去更为合适,叔叔从小没母亲又失父亲,那怎样艰难着长大都不知道,他不好事,让他去,他肯定会拒绝。最后我给我舅妈打电话,让舅妈和舅舅做叔叔的工作,叔叔这才愿意。

他们选墓地的时候,要施工,杨军哥和他弟弟杨勃(国家级国学大师)我们一起去的,台湾杨祥麟爷爷的儿子儿媳也一起回来,我们相聚在登封五星级酒店华鼎饭店,并一起去看了墓地。

安葬杨祥麟爷爷及奶奶骨灰,在墓地举行仪式,是杨勃老师主持,仪式结束,杨家人、叔叔和我,还有舅舅,我们一起到登封锦鹏酒店用餐。

期间,大家相处非常融洽,很亲近。叔叔提前作安排,订好让他们休息的房间,订好餐,叔叔结得帐。台湾杨叔叔送给我们从台湾带回来的特产、糕点之类的礼物。后来杨军嫂子问我费用多少钱,非要说给我,我说,是叔叔结过的,我不知道。她非要问多少钱,要转钱给我,我说,那您转给叔叔,叔叔说什么没让她转。

清明节,我先去给杨爷爷、奶奶上坟,然后和叔叔、弟弟们再回老家给我爷爷奶奶上坟,告诉爷爷奶奶杨家人找到我们了,也联系上了,也见面了,一直来往着,让爷爷奶奶地下有知,了了再见相聚的心愿。

杨军哥告诉过我,在美国的杨炳麟爷爷(杨香亭县长的儿子)有一次回国,是邓小平邓爷爷亲自接见的。

杨香亭县长去世的早,他的骨灰也是运回国安葬的。

杨祥麟爷爷从台湾寄给父亲的亲笔信。

杨爷爷寄给父亲的书法《寿》字,父亲说,杨爷爷希望父亲长寿,所以故意把寿字的脚书写得很长……

杨爷爷一共送给父亲三幅字

左边红色字是父亲写的,他非常喜欢有关毛主席一切的东西,父亲自己一直练毛体字。父亲读毛主席的书,学写毛主席的字,还对我说,要我多读毛主席的书。

父亲只要给我讲爷爷的时候,声音也会提高一些,眼睛会更亮一些,每当他不想说话、感到疲惫的时候,我突然来一句:“我做梦梦到爷爷了!”他精神一下子就高涨起来了,不累了,也不困了,就开讲了——

你爷爷跟着杨县长,经常背着他儿子接送上下学,杨县长对爷爷非常好,很信任爷爷,县里有什么事情,他忙不过来就交给爷爷去办。爷爷每次回老家都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一身军装,很神气。杨家人走后,爷爷保住一条性命,经常挨批斗,日子又苦又穷,但爷爷从无怨言,爷爷热爱毛主席,父亲受爷爷的影响,那时候他们天天学习的东西也有很多是有关毛主席的,父亲从内心里深深爱上了毛主席。

父亲说,杨祥麟爷爷回来过老家,县里通知父亲,父亲说他来县城在远处看到杨爷爷,由于围的人太多,他没上前去相认,一个人默默又回家了。

从父亲的话语里,父亲对爷爷非常崇敬,父亲感觉爷爷很了不起,在父亲眼里,爷爷也是一位好父亲。爷爷那么穷困,硬是让父亲和叔叔读书,而姑姑一天学都没上。

几个侄子侄女中,我和姑姑最亲近,和姑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姑姑爱给我讲以前的事,一讲到爷爷,姑姑声音就提高许多,眼睛更亮了,超过父亲好多倍:“你爷爷年轻的时候,人家统雄类(统雄是河南老家话,就是能力很强、很厉害的意思)!穿着军装,骑着高头大马,统帅类(老家话,好看有精气)!”

“那时候老家穷啊,你奶奶去世的早,都让你爹你叔叔上学,就不让我上学,你看看到现在我连个字都不会认,名字都不会写。你爷爷偏心,要让我上学,我也不会到现在名字都不会写。还把我说婆家地址恁赖(姑姑婆家在偏僻闭塞的山上,比我们父亲家还穷),给我婆家说到山上,天天干活都是两个肩膀担。我小时候去姑姑家,姑姑吃水去离家很远的地方挑水,地里庄稼熟了,因为都是山坡,地块狭小,玉米、麦子成熟的季节都是靠两肩担,吃得苦说不清。”姑姑的一生是最苦的。

姑姑对我说,每年清明节、十月一,她都记着回娘家给爷爷、奶奶上坟。姑姑还说,你爷爷有病我和表姐两个人伺候他,我看到过你爷的照片,穿着军装,旁边一盆花,可神气。人家天天斗他,咱们好多东西都让大队干部没收了,你爷拿着照片藏到这藏到那儿。我说我看看,你爷就是不给我,说,就剩下这了,你拿着,再让人家看到,收去了,啥都没了。姑姑说,我要是知道,我帮你爷爷收好,拿到我们家放好,那时候不懂事,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那照片到底你爷爷藏到哪儿了。

那时候,爷爷奶奶住的是窑洞,大概有七八米深,最里面右边靠墙的土炕,有个放煤油灯的地方,左边是红薯窖,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小时候,叔叔他一家住在里面,我经常去叔叔家,带着妹妹弟弟玩,经常进红薯窖拾红薯。

窑洞是青石圈起的,长年吃住都在窑洞里,青石变成了黑石,做饭、煤油灯把窑顶熏得黑黑的。现在窑洞还在,门口塌了,土封住了。姑姑说,爷爷盖窑洞是村里最好的,全是青石圈起来的,其他家都是土窑洞。姑姑说,你爷爷奶奶要活到现在,该多好啊。

叔叔眼里的爷爷:

提起爷爷,叔叔会说,那时候小,啥也不知道,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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