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似箭,日月如梭。
我在四年里,身高大概缩短了一厘米,头发减少了大约三千根,皱纹增添了大约一百条。 

偶尔照照镜子,深感到岁月的残酷,心中不由得浮起伤感之情。
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学徒。 
用写作这种方式,我可以再造自己的少年时光。用写作,我可以挽住岁月的车轮。 
写作,是我与时间抗衡的手段。我把岁月变成了小说,放在了自己的身边。
时间过去了,但我身边的小说会逐渐升高。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者是可以忘记自己的年龄的。 
写作着的人,身体可以衰老,但精神可以永远年轻。


2000年冬天,我完成了长篇小说《檀香刑》,2001年春天出版。
这部小说与我的诸多作品一样,引起了强烈的争议。 
喜欢的人认为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为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小说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不喜欢的人认为它是一堆狗屎。 
争议的焦点,是小说中对施刑场面的详尽的描写。 
我在该书出版后,曾经接受过记者采访,劝诫优雅的女士不要读这本书。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许多优雅的女士读了这本书。
她们不但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吃不下饭;反倒是许多貌似威猛的男士,发出了一片小儿女的尖叫,抱怨我伤害了他们的神经。 
由此可见,女人的神经比男人的神经更为坚强。 

有一个女士给我写信,说:我真想请你给我花心的丈夫施上檀香刑。 
我回信说:亲爱的女士,你的丈夫花心固然可恨,但远远不到给他施檀香刑的程度;而且,这种野蛮的刑罚早已成为历史陈迹。
另外,书中的人物,不能与作者画等号。
我虽然在书中写了一个残酷无情的刽子手,但在生活中,我是个善良懦弱的人,我看到杀鸡的场面,腿肚子都会哆嗦。 

关于《檀香刑》中残暴场面的描写,我认为是必要的。这是小说艺术的必要,而不是我的心理需要。 
我想这样的描写之所以让某些人看了感到很不舒服,原因在于:
这样的描写暴露了人类灵魂深处丑陋凶残的一面,当然也鞭挞了专制社会中统治者依靠酷刑维持黑暗统治的野蛮手段。 
有一些批评者认为《檀香刑》是一本残暴的书,也有人认为这是一本充满了悲悯精神的书。
后边的说法当然更符合我的本意。 

写作这本书时,我经常沉浸在悲痛的深渊里难以自拔。 
我经常想:人为什么要这样呢?人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同类施以如此残忍的酷刑呢?
许多看上去善良的人,为什么也会像欣赏戏剧一样,去观赏这些惨绝人寰的执刑场面呢?
统治者和刽子手、刽子手和罪犯、罪犯和看客,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这些问题我很难解答,但我深深地体验到了这种困惑带给我的巨大痛苦。 

我认为这不仅仅是高密东北乡的困惑,甚至是全人类的困惑。 
是什么力量,使同是上帝羽翼庇护下的人类,干出如此令人发指的暴行?
而且这种暴行,并不因为科技的进步和文化的昌明而消失。 
因此,这部看起来是在翻腾历史的《檀香刑》,就具有了现实的意义。 
有人还说,《檀香刑》 是一个巨大的寓言,我同意这种看法。 
是的,作为一种残酷的刑罚,檀香刑消失了,但作为一种黑暗的精神状态,却会在某些人心中长久地存在下去。 

我在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一会儿是施刑的刽子手赵甲,一会儿是受刑的猫腔戏班主孙丙, 一会儿是处在政治夹缝中的高密县令钱丁,一会儿又是欲火中烧的少妇孙眉娘。 
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会在不同的时刻,扮演着施刑人、受刑人或者是观刑人的角色。 
看完这部书,如果读者能从中体会到这三种角色的不同心境,从而引发对历史、对现实、对人性的思考,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写完《檀香刑》后,我写了一些短篇小说,我访问了美国、法国、瑞典、澳大利亚等国家······
这两年里我写得很少,有许多次梦幻般的飞行。 
身处在万米高空,透过舷窗看到机翼下的团团白云和苍茫大地,我心中不时地浮起一阵阵忧伤的感情。 
宇宙如此之大,人类如此之小;时空浩渺无边,人生如此短暂。但老是考虑这些问题也是自寻烦恼。 
我想我的痛苦是因为我写了小说,解除痛苦的办法也只能是写小说。 
*文章来自我2003年10月在京都大学会馆所做的演讲;
摘自演讲集《讲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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