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梦到历史名人,好像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郑玄和刘勰都梦到过孔子,苏辙梦到过老子,王安石梦到过商纣王,近代还有人梦到过伏羲……我也梦到过一些名人,比如孟子等人就曾出现在梦中,前几天还梦见过没谋面的当代学者刘擎先生,这些梦实在是匪夷所思。不过,在我跟名人的梦幻泡影中,记忆最清晰的莫过于是杜甫托梦要我写东西。
那是一二十年前,我自己还在折腾、漂泊,跟不少社会基层的人打交道,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也发现了一些问题。我为那些问题苦恼过,也为那些在底层的人挣扎着生活而不安。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有一天,就梦见了老杜。
梦里的人长的是什么样子,已经模糊了,但肯定的是,那是杜甫。像是我的前辈一样,跟我毫不见外,在梦里絮絮叨叨。老杜就像给我放幻灯一样,把我遇到过的那些人,苏州的人力车夫,大理的民谣老人,北京的出租司机,内地的擦鞋工人,等等,都一一在我眼前闪过。然后老杜的要求清晰而让人记忆深刻,这都是我的人民,请写写他们。
午夜梦回,我不免惊奇而惭愧。一方面奇怪,老杜为什么要托给我,他如有在天之灵,应该明白我与他的精神气质和才思不太一样,他能写的我未必能写。一方面也很惭愧,为自己和身边人立此存照确实是我们当仁不让的使命,但我做得太少。现代派诗人艾略特也早就为此自责过,哦,我的人民,我为你做了什么?
在当时,我只是信手把这事记入一首小诗中。
小诗里的人力车夫应该是老杜托梦前十年的事,我到苏州坐车,车夫年纪四十出头,但看着像小老头儿似的,印象中还缺了一颗牙齿。他对我很热情,知道我在北京生活,向我打听北京的情况,还说自己攒了钱要到北京旅游。我那时想,这名城苏州的车夫跟北京出租司机真有一比。后来我遇到更多的在路上的司机,各式各样的骆驼祥子们,“在路上”的人生几乎没有让他们成长为自主独立的人,反而多沦为子民。跟他们打交道,让人对儒家的“视民如伤”有理解,但也对“视民如伤”的儒家有反感。我写了小诗后就扔到一边去了,只不过这些年这首诗和杜甫托梦的要求我一直记得。看到有人写类似的文字,我也总会留心它们是否符合老杜的要求。杜甫还给人托梦过吗?好像是有的。前些年杜甫在网友中火过一阵,有人拿他做文章,就有人说杜甫托梦了。一个网络作家王路如是写道,“昨晚,我梦见杜甫。我说,老杜啊,好久不见,对了,今天看见一篇写你的文章,是一个叫六神磊磊的作家写的……”接下来就是“老杜捋着胡子开始了他的阅读”。王路的这个说法就借梦说事儿,他未必真梦到杜甫了。历史上最重要的杜甫托梦是在宋朝,据说是苏东坡梦到的。苏东坡如此写道:仆尝梦见一人,云是杜子美,谓仆:“世多误解予诗。《八阵图》云:‘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世人皆以谓先主、武侯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意本谓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此理甚近。然子美死近四百年,犹不忘诗,区区自明其意者,此真书生习气也。杜甫的《八阵图》是很多人都熟悉的,“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自杜甫写了这首诗后,很多人都以为杜甫的意思是说,诸葛亮的遗憾是没能吞并吴国,只是留下了一个八阵图。这个说法儿在宋代还流行,结果杜甫的在天之灵急了,托梦给苏东坡,亲自解释自己写诗的本意,老杜认为吴、蜀两国唇齿相依,彼此都不应该图谋对方。蜀汉之所以被消灭,就是因为曾经有吞吴之意,这才是值得遗憾悔恨的事。一首区区二十字的小诗,居然劳动杜甫给苏东坡托梦来解释。苏东坡也正儿八经地把梦中的话如实记录下来,并感叹老杜“书生习气”。当然,后人对梦不以为然,认为杜甫托梦实在荒唐,苏东坡的梦不过是他自己编造的。他对《八阵图》的理解跟当时流行的看法不一样,他自己说出来怕唐突了大家,所以编造杜甫托梦,借杜甫之口来说自己想说的话。有人为此说,苏东坡虽然视陶渊明为朋友,但他也是杜甫的知音。杜甫是苏一生的朋友。不过,公正地说,苏的精神气质和才思跟杜甫也不太一样,他的文字有逸,有仙的成份,理解杜甫说得过去。至于杜甫是否真的托梦了,只能是一个历史之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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