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书晨

“去年4月份，我一个12秒的视频卖了100多万，拿了9万多块的提成。毕业这两年我一直从事电商这方面的工作，换来换去还是这个行业工资高，我知道这个赚钱模式游走在边缘，但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杨子睿（化名）脱下自己灰褐色的斜挎包，掏出一堆略有年头的各个品牌的手机，满怀期待地依次点开抖音、快手和微信视频号的评论区，观摩着自己所发布视频的各项数据。

而后，她略带失望地摁下了关闭键，合上手机，放了回去。“这是我每天的工作常态，我每天会重复这样的操作不下几十次，生怕视频爆了没有发现，这样我的视频就白做了。”

实时监控流量数据（受访者供图）

杨子睿表示，“爆视频”多以浏览量、点赞量、评论量作为评判标准，数据越高意味着实现引流变现的可能性越高，通常以2万浏览量作为门槛上报领导，以此计算提成。“在一线城市，这种电商营销公司很多，我待过好几家，大差不差都一样。接触久了，挣钱快了总会抱有侥幸心理。”

近年来，除了以阿里巴巴、京东等为主的传统电商平台，以抖音、快手为主的短视频电商平台迅速突起，营销乱象愈加纷繁芜杂，侵权违例、虚假宣传、假冒伪劣等问题更是层出不穷。在杨子睿看来，电商营销领域乱象丛生，大多挣得都是“一锤子买卖”的快钱，但仍有许多人前赴后继地往上涌，是因为这个行业实在暴利。

“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暴利选品”

“电商变现实际上是一个非常体系化的流程，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但最终能不能赚钱最重要的还是要看选品的类别，目前市面上灰色地带运营最多的就是‘黑五类’产品。”杨子睿意味深长地说。

在电商行业，“黑五类”的“黑”实际上隐喻的就是擦边，在监管尚不完善的平台的灰色地带牟利。“五类”也并非指五种类目，而是泛指多种类目，常见的有丰胸、减肥、增高、医疗器具、药品等等。

“这类产品成本非常低，有的本钱低至几块钱却能兜售出几百的价格，大部分成本都被用来投放广告引流、刷单这些方面。更离谱的是，有的几毛钱的黑五产品在国外跨境电商中却被卖出高达上千美元的价格，利润在80％-3000％，上不封顶，赚多赚少全靠商家良心。”

从杨子睿口中得知，该类产品质量堪忧，无资质、无合格证甚至有的就是“三无”产品，不过可以窥见的是，很多企业正在走正规化、规范化和新平台风口化，资料证书应有尽有。“其实大部分产品都是智商税，产品也是换汤不换药，没有什么实际的功效。”杨子睿说道。

“钻平台的空子，也在割员工的韭菜”

如此行径，是怎么一步步做到牟取暴利的？杨子睿表示：“国内和国外的操作方式其实非常相似，只是国外需要跨境所以相对繁琐点。因为‘黑五类’产品存活度很低，所以一直都是采用‘快、准、狠’的流量收割模式，大量投放视频广告矩阵，短平快地刷出流量、刷出流水。”

在谈及具体运营模式时，她坦言其实很多新媒体公司都有一套规范化的兜售流程，并非是机械的，而是随着政策的调整、市场环境的变化、各个平台的风口和机制在更迭变化，但主流的模式思路还是老一套。

买号、租号交易渠道之一（受访者供图）

抖音、快手、微信视频号是当下三大主流短视频平台，拥有海量用户群体，潜藏着巨大的牟利商机。在账号端口，这些公司主要通过各种贴吧平台买取或租取大量账号，但也有一部分是公司内部员工用自己的身份办理的。

“用自己身份证办理相关账号，这是公司的硬性要求，我也清楚这是在‘割员工的韭菜’，但也没办法，都是这么个情况。成本大概30-40元一个，公司给报销，贴吧团购可能会更便宜些。”杨子睿略显无奈地说道。

“戏法拙劣，但能频频得逞”

准备好大量账号之后，“运营”之旅便开启了。在视频制作环节，有产品养号、视频营销两个主要环节，针对不同的黑五品类，来“养”不同矩阵的账号。

“卖壮阳类产品，在养号的时候就刷那种黑丝、美女、擦边类的视频，因为收视群体很多都是那些有需求的男性；卖祛疤类的就多刷育儿、宝妈相关的视频，因为他们更关注孩子和容貌；卖育发品类的就关注美妆、白领等群体，因为他们更容易陷入年龄和脱发焦虑……”工作几年，杨子睿对这些策略已经如数家珍。

戏法拙劣，但能频频得逞，屡试不爽。从养号之初，工作者便开始盗取小红书、知乎、贴吧等各平台上的照片，拼凑、剪辑，二次加工和包装，进而发布视频引流。通过视频文字、评论区等途径引流至各类购物平台实现变现。

“做视频营销，就要让用户产生购买欲，尤其是“黑五类”具有强刺激性的产品，只要能够一下戳中用户的心坎，给他们营造一种情绪焦虑，自然而然就能达成变现。”许多电商公司正是借助了这种情感营销、撒播焦虑，才真正抓住了用户的痛点。

微信视频号营销账号之一（受访者供图）

“小孩怕笨，女人爱美，男人要面子，老人要健康，这都是具有冲击性的爆点话题。”杨子睿表示，“但也有很多边缘化的营销形式，就比如通过制作“家暴类”这种具有大爆点的视频，更能够吸流，至于转化还需进一步引导，不是很好转化，也容易封号但确实能够爆视频，只有视频爆了才会有赚钱的可能。”

谈及平台审核和用户举报问题，杨子睿直言：“审核不过就调整呗，调整视频画幅、视频镜像、文字中的敏感词汇、发布的时机……举报了被封了多正常呀，又不是单纯靠着一个账号吃饭的，很多做的就是大范围的账号矩阵，靠着自然流推广，如果被封了注销过个把月就可以解封再用了，成本很低，封不完的。”

杨子睿觉得，归根结底，这些营销都是在擦着审核平台的边，卡着各个审核平台的BUG来运行的。“我最多的时候同时运行着40部手机和账号，那时候抖音管控得严，就去做快手。现在我在布局微信视频号，这里很多审核机制还不完善，相对好做点但有实名认证的风险。”杨子睿补充道。

“广撒网，凭运气，愿者上钩”

“我就看着视频里面的小孩子，脸上从很大疤痕，一步一步地恢复好，就想知道用的是什么药膏，我家小闺女磕磕碰碰的也有很多疤。”来自河南项城的梁女士自述道。当提及视频真实性时，她很诧异地表示：“这不就是一点一点恢复好的吗，视频还能骗人吗，我私聊人家，人家还好心地给我说是在哪个淘宝店铺买的，让搭配着维生素和微量元素吃。”梁女士又补充道，“但现在仔细看看感觉没有啥用，应该是用的时间比较短，还不到三个疗程。”

32岁的王先生则表示：“现在生活压力比较大，白天都在工作只有晚上的时间属于自己，也陷入了容貌焦虑和脱发焦虑，有一天在抖音上刷到了一个脱发逐渐恢复好的视频，顿时萌发了希望，当时在评论区咨询了一下店铺就买了。”谈到该产品的效果，王先生表示：“实际上好像也只是心理作用，没看出来头发有明显的增多，花了就花了，也没多少钱，就这吧。”

对于“黑五类”产品，很多用户对它的作用识别并不会很准确，就像各种祛疤膏、育发洗发水、壮阳滋阴药、丰胸减肥茶等等，因为很具有冲击性，这些产品视频让目标人群看了就想尝试购买。

抖音营销账号之一（受访者供图）

“凭借养号端对账号的用户分层和定位，营销账号的用户群体大多都是对这个产品有很大需求的，通过视频矩阵的形式，每人负责10—30个账号，整个部门都在各类短视频平台广泛地进行撒网推广，凭借自然流和一定的付费推广，总会有一些迫切需求的人会在评论区或私信询问，最终引流在淘宝等电商端口达成购买变现。”

另外，当引流到商品端口时，产品营销也至关重要，最主要的就是多上品多动销、刷单、刷评论区甚至屏蔽店铺等，造成虚假繁荣诱发购买意愿。货源从何而来？杨子睿解释道：“产品货源应该是他们找的本地的工厂，进行制作包装和发货的，整体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

“野蛮生长，何时能休”

“去年3月，我们视频营销部门30多个人，给公司创造了近800万的收入效益。那时候风口好，审查模式不完善，很多同事当月收入都破10万了。”杨子睿表示，当下的互联网环境除了视频号，像抖音、快手这些短视频平台审核都比较严，已有的变现模式大不如以前，同类产品的“韭菜”也割得差不多了。但面对同样的用户群体，以往的“黑五类”产品根本没有变过，变的是平台和运营变现模式的规范化、资本化、新平台风口化，甚至药企化。

野蛮生长，何时能休？近年来，国家网信办、国家市场监督管理局、商务部等部门多次出台相关政策予以规制，但仍有诸多企业游离在法律边缘，牟取暴利，逍遥法外。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副教授巩寒冰表示，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加强网络安全教育的同时，对于电商乱象需多方协同、共同治理。

首先，亟待执法跟进。对于利用网络新形式向线下辐射的违法犯罪行为，执法部门应增强线索敏感度，建立模型预案，有效防治，有效监管。

其次，应加强跨部门协作，完善信息共享平台。国家网信部门、国务院电信管理部门、公安机关、相关行业主管部门、市场监管部门应建立长效合作机制，形成对敏感信息，热点事件，流量异常等现象的有效管理。

再次，培养确立行业的规范化引导。这个新兴行业的健康良性成长，有赖于完善成熟的行业规范，这些规范既包括作为最后红线的刑事法体系，也包括行业本身基于市场规律的经验总结，以及技术本身的伦理规范，这些规范的有机结合与互补短长，才是纠正乱象的根本。

统筹：石闯

编辑：岳炎霖 实习生 李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