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旭


“介夜了,勿要等唻,我来拦一部差头。”这句话非上海人恐怕难以领会,但对于久在沪的出租车司机来说早已耳熟能详。“差头”,上海话,化用于英文单词charter,指出租车司机。即使并非上海本地人,外地差头们却对这句话了然于胸,在跑地图的日子中,他们成为旅客与上海之间最近的桥梁。

老司机

别的不知道,但倘若你问起上海哪里最繁华热门、最适合游玩,王宏伟(化名)就开始滔滔不绝。如果不喜热闹想寻些历史韵味,黄浦区马当路附近也足够观瞻,说到情绪激动处,他甚至可当场为你量身定制一套出行指南,那架势颇有几分说书人的风采。

王宏伟,49岁,河南人,今年是他来上海的第12个年头,也是他在沪开出租车的第八年。

“最近生意还行,挣了点钱给家里添置了些电器,比之前强些。”问起他之前的职业,他先是停顿了一会儿,又轻快地回答:“之前在闵行(上海)夫妻俩人做些小生意卖小吃,生意还行。后来管得严了,就听人介绍着去跑车,也就是那时候学了车,拿了驾照,要不然还真干不了这活。”语气中带着些庆幸与淡然。

谈起花了多久时间适应跑车,他有些不好意思:“可以说第一年都在适应,车倒是好上手,就是上海的交规啥的有些复杂老被扣分罚款,扣得我直投降,还重新考过科一,不过现在都是老司机了,很少有这种情况了。”在提出想要跟随王宏伟跑一天出租时,他欣然答应,决定休整一晚次日出发。

早上七点,他联系我说要出发了,我们约定十分钟后见面。不一会他来到了宾馆前,我正准备上车,他示意我不急,先吃个饭,早高峰马上就开始了怎会不急呢?疑惑间,早餐车里热腾腾的包子、豆浆就递到了我手中。

“昨晚接了个去火车站的单子,乘客就在这附近,吃完再去来得及。”话虽如此,王宏伟的包子却两口就消失不见,他又从后备箱中拿出两瓶盐汽水与纸巾,喷了些空气清新剂,边摸索边和我说:“有时候你不注意这些还真不行,虽然车内公司也会清洁啥的,但有时候你吃个啥有味儿的在车里,碰见有些讲究的人差评就给你整上了,这大城市还真是。”

他扭头见我收拾完毕了,表示可以出发了。扎好安全带,一通熟练操作后,小车在清新的兰花香气与清晨雨后泥土的芬芳中开始了它一天的行程。

接到乘客简单说明情况后,我们就一起出发了。一路无话,例行询问下车点之后,第一单很顺利地完成了。此时是上午九点,早已错过了早高峰时间,火车站人来人往,王宏伟打算去站内排队看看。

候车区的乘客和车都大排长龙,很快我们便接到一个要去到约10公里以外目的地的乘客。询问目的地、语音输入、导航、出发,一如往常。在这之后,王宏伟又接了两三个近距离的单子,已是中午,他说要找停车的地儿吃饭,驱车前往。

眼看他把着方向盘行云流水地穿行于高楼大厦之间,最后却停在了一个偏僻的工厂角落。从车窗外向外环顾,除了加油站、几栋居民楼和零散的工厂,毫无烟火气,这景象不由得让人暗自思忖。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笑着表示:“俺们吃饭都是先看停车位,有地儿停才想吃饭的事,停不好就是200(罚款),你别看偏,照样有吃饭的地儿,走吧,到了。”

下车后,他领着我走向了工厂斜对面的居民楼。进入小区,转个身就是一排小饭馆,门口不少外卖员在等单。“这片跟我住的地儿一样,都是这种外卖员、出租车司机、还有这工厂上班的人在这,饭馆开在这还挣钱嘞!”王宏伟边说着,手里的两个手机来回捣鼓。

我一早便注意到他车内缠绕的数据线连接着三个设备,这回终于开口:“三个手机同时接单?不会撞单吗?”“你看我手机一直在响,但能接到手的单子并没有很多,能不能接到单不只是随机,更多还得看后台指派调控,分高(系统司机评分)单子就好(公里数越长报酬就多),有时候你看有那好几十公里的单子响,但不一定能接到。”

(王宏伟的三个设备同时在工作)

他一边往嘴里呼噜着烩面一边解释,眼睛还时不时瞟过手机,两份面条匆匆吃完,来不及多谈就又回到了车内。“现在去哪?”“高铁站吧,这会没单子,休息一会。”只要碰到中午没单子的时候,王宏伟就会去高铁站排队,还能睡个午觉。

到了目的地,依旧是望不到头的车龙。熄车、解下安全带,他问我要不要休息,我摇头并示意他不用在意我,他也不再客套,起身走向后排躺下。与其说是躺,不如说是蜷缩着,他个子不小,短窄的后排座位并不能让他自在舒展身体,就那样侧着身体,枕着胳膊卧下,不一会便有轻微鼾声传来,人已睡熟了。

此时是下午1点10分,差不多也是午休时间。从车窗向外看,几个零星的人在一起聊天,蹑手蹑脚地下车,虚掩车门,沿着车道向前踱步,奇怪的是驾驶位置上很少看到有人。我靠近其中几辆车子试图往里探探状况,果不其然,都在后排休息。整个地下通道倒像是个临时驿站,司机们可以在这获得片刻的放松。

担心离得太远,没过一会我便返回。此时时间也差不多了,王宏伟重新坐回了老位置,车流也渐渐攒动,我赶忙上车坐好。截止到下午1点50分,营收285元,下午的行程开启了。

下午陆陆续续接到几个还算不错的单子,到了晚上近10点,营收表上的数字就累积到了790元,他说去掉份子钱一天能有这些就可以休息了,最近是节假日生意会好些。

(王宏伟当日营业收入)

王宏伟说自己开的是电车,一天近275元的份子钱(车租)一般来说从下午才开始能有自己的收益,充电花50,比油车好些(油车300),能攒下来钱。说着,他在路边停下买了份炒粉,表示自己还要跑,问我是否要回家。

我问他:“今天不是挣够了吗,不回去休息?”他笑了:“钱哪有挣够的时候?俩孩儿还上学,孩儿他妈这两年身体也一般,这一个个都得张嘴吃饭嘞!”我尚在犹豫间,王宏伟表示可以提供弟弟的联系方式给我,他也做过一段时间司机,或许能有不一样的发现,我欣然同意,将目光转向了其弟王军伟(化名)。

人各有路

“本以为跑车能轻松点,结果跑了四个月倒贴五千块,得,还回来吧。”王军伟,46岁,现在在上海外滩一家高级餐厅担任主厨。

(该餐厅内观)

谈起四年前的跑车经历,他无奈地表示:“那时候看我哥跑车一月一万多也还行,我寻思试试,干几个月本儿都赔进去了,没办法,休息了几天,后来找到了这家店。”

我称赞他两年就干到了主厨,能力佳,他笑了,端起面前的美式抿了口,回答道:“我做西餐很多年了,那段时间家里有点事,攒的老本也都花那去了,俩孩子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正是花钱时候,多少有些入不敷出了。想着去跑车有活钱,刚开始不熟练,有次过个路口,因为忘记礼让行人,旁边交警立马给我截住了,罚了200块钱。”

“后来慢慢熟练了就好些,但因为评分不高,也挣不了多少。后面我还尝试过有那种黑科技啥的,说能500块钱给刷到高分,也有用,就是得保持好,要不分掉得快的话就得老刷,500一次也不少呢!”说起这个,王军伟语气有些心疼。

“想来后续并不顺利吧。”我追问。

“可不!好不容易有点起色,有天晚上太累了,我开着车迷迷糊糊的,前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撞到了人家车屁股。好在没人受伤,车速也不快,就是赔了一笔。”

“我那段时间太背了,就问我哥借了点钱,回家休息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老婆主外,我在家照顾俩孩子吃饭上学,也就够吃饱饭。闺女学费都是问朋友借的,那段时间可以说是人生低谷了。”

“好在都过去了,现在一月基础工资一万五,年底还有几万块分红。平时吃饭也不花钱,也不用跑着给孩子借学费,年末打算提个车带他们回老家过年,也算是熬过来了。”话罢,他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端起的美式似乎也如蜜甜。

谈到如何看待成为出租车司机这段插曲,他长舒一口气:“人各有路,我跟我哥同样学的厨师,我觉得他能跑车我也能跑,直到我自己试过了,才知道啥都没有好干的,还是得找到适合自己的路。”

因为是抽出午休时间,对话很快结束了,收集几张照片后,我便与之告别。快要走出店门时我回头看,他已开始投入下午工作的调配,举手投足间满是淡然与沉稳,许是时间与经历的笔笔雕琢才能刻就眼前的他。

(工作时的王军伟)

为了生活

王岩昌(化名),37岁,从19年开始成为上海强生出租汽车有限公司中的一员。两年前王岩昌股骨头坏死,两场手术花了十多万,在家休养近一年后,他又继续在沪跑车。我是在与王宏伟核对访谈资料时遇到他的,他正要回老家,过来询问王宏伟需要帮忙捎带什么东西,我便抓住了这次机会。

“做了手术腿好了,但是用得过多的时候还是会感觉骨头里一缕缕滋滋的疼,这时候我就知道该休息了。”王岩昌也是村里朋友介绍来的,“俺们那村得有一二十个都是跑车的,为啥干这个,就是感觉这活体力劳动要小些,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就一个个的都来了。挣得钱好歹能养家糊口,就干着了,不干也不行啊,得吃饭还债啊。”我想要看看他腿上的手术痕迹,他觉得不好意思就拒绝了。

谈起他的跑车日常,他说自己最怕遇到喝醉酒的乘客,可能白跑就算了,说不定还要挨打。

“几个月前我拉过一个喝醉酒的乘客,到地方后让他下车。他喝迷糊了,非说不是他家,我总不能再把车开到他小区里,可他就不下车,一不留神上来就给我一拳,脸都给我打肿了。最后报了警,赔了我点医药费,白浪费我一晚上,你说这不耽误事儿嘛。”说罢无奈地叹了口气,问我介不介意他吸烟,我表示可以。

“幸运的事也有,有时候碰到大方的乘客,就拉了三四公里就给我200不用找的那种,那我肯定开心。干俺这行的,每天平平安安回家就是幸运。”说着还点了点头。

“每天顺利地尽量多挣点钱就行,”他掸了掸烟灰,“没事就是最好的事,像出个交通事故,拉到有些不讲理的乘客白跑,这都是常有的。干这行不就是这样,都是为了生活呗。”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尚未不惑,但王岩昌仿佛早已成了老练的水手,习惯于在生活的风雨中沉浮。

“看来这份工作还是让您感到很勉强啊。”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完全是。两个月前我捡到一个外国乘客落在我车上的包,我打开一看,好些韩元还有美金银行卡啥的,我就赶紧报警。失主后来硬是塞给我一千元表示感谢,说这包非常重要,好些证件要是丢了就回不去了。”

“有钱肯定也开心,不过像这种时候咱感觉这份工作也是有意义的,就是你们说的啥职业骄傲。”

“职业荣誉感。”我肯定了他的说法。

“哎对对对,嘿嘿,就这意思。”他羞赫地挠了挠头,还在回味当时的场景,未料岌岌可危的烟灰支撑不住掉落在脑门,通红的烟芯残余灼得他一激灵,将他从少有的职业荣誉感沉浸中拖离。

“前两天还可以,这两天星期天,大家出去玩该走的都走了,过几天返工人都回来了生意会好。你看我前两天,都爆单了,还都是大单子(系统判定10公里以上的单子)。”说着给我看当时他录下来的爆单视频和订单。

(订单拥挤状态)

询问王岩昌有什么工作心得,他说:“我的心得就是只要不挑单就能挣到钱。有的司机不是大单就不接,有时侯也不见得比我挣得多,毕竟不是啥时候都有大单。苍蝇小也是肉,咱不嫌少。”

我笑了,赞同他的想法,又问他对未来有何规划。

“规划着先把之前看病借的亲戚朋友的钱还了,然后就是攒钱给小孩上学,买房,将来养老啥的这不都需要钱,也没啥规不规划的,不都是这。”随着最后的烟头被熄灭,谈话也到此结束。

王岩昌后来又告诉我,早6点上班晚11点下班甚至更晚,日流水千把块钱,房租1200,月开销一万多(加上8000的车租),这是每个跑车司机的常态。他之前给公司请假没批,只好开着日租300 的车先回家,打算今年过完换到大众(另一家出租车公司),朋友说那边至少请假没这么严。

“朝发铁鳞驿,夕宿金河戍。奔波急王程,一日千里路。但见容鬓改,不知岁华暮。”唐诗人张震曾这样形容为生活奔波的自己,如今看来倒也颇是出租车司机们的写照。

当我们伫立在这座高楼林立的“魔都”,为其现代化发展和令人缭乱的灯红酒绿沉醉时,或许也该注意到这座繁华城市中不停穿梭的奔波者。他们开着出租车,不断地追赶着日出日落,只为了更好的生活。

统筹:石闯

编辑:岳炎霖 实习生 李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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