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师的精神、灵魂还在,附身于曾经教过的学生,或者说通过另一种形式一直存在。

梅西是在冬天找到我的。他以前并没有注意到我,仅仅因为我请几个朋友来家小坐,朋友们回去后书写了一段佳话放到网上,让他看到了,他就找到我。他可能以为我是他的长辈,见过一面后才知道我们就是同龄人。

因为都在家避疫,出门戴口罩等等麻烦,我们只在线下见过一次。他给我安排了车,车子在冬天的路上跑着的时候,我恍恍惚惚地以为并非人间,因为道路、楼房都空空荡荡的,一片死寂的气息。冬藏,没有比这个词更适合大家的处境了。见到梅西,才知道他像是一个大哥,话不多,大概有小弟在场,他吃饭说话都很节制,到了点就离席,还拉我离席。

我们大部分时间是在线上聊聊天。这些年找我的人不算少,大部分都是需要我做什么具体事来找我。我一度好奇梅西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后来看他在线上把我不当外人地给以忠告、建议,我就懒得想这类问题了。管他呢,即使是一个想拿我当花瓶的老板,我做我自己就可以了。如果是安排我去给人讲课,那也正好再挣点生活费。

开春了,大家都能出门活动了。道路上车水马龙的,昨天还是令人有些心旷神怡或不安的道路,今天就拥堵得令人心烦气躁。梅西频繁地约我。我在忙过手头的事后,终于在一天上午赶到他的茶室。

没有正事,但人生有限,我们需要提高谈话的效能。

“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活了三辈子的人生。我的父亲这么说,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哦,那你太值了。你应该写下自己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确实有要写的东西,我能走到今天,有很多人生关口可说,父亲当然是一个关键人物,但还有很多。我少年时代生活的那个小地方,离城市很远,是一个政府政策下的社区。各种人物,正面的、发配改造的,聚在一起,就像一只大手把地上的人这里抓一把那里抓一把,最后都是他手里的螺丝钉,被他拧到一个边远的地方,于是,五方杂处,奇人异人极多。

嗯嗯,他说的我能理解,无论是大时代变动下的城乡流动,还是特殊年代中的政策计划调动,都有这样的地带,农场、公社、大厂,等等,都是。个人的命运有时就如浮萍一样被风散聚,身不由己。看来这是一个影响一辈子的人生故事。

鲁迅《在酒楼上》插画  李桦 作品

“我的小学老师就是这样的奇人,他是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在我们那样一个地方教书,他的水平在我们孩子眼里无疑是高的,尽管他生活邋遢,整天喝得醉醺醺的,鼻子头总是红红的,但一到课堂上,他闭着眼睛说话,却让我们很是服气。

“我的老师讲课,总是合着书本,却胸有成竹地说,同学们翻开课本第多少页,下面第几段有一个字;打开一本书,翻到多少页,看看上面有一段文字……他就这样给我们讲课。”

我想这并不神奇,ChatGPT一类的人工智能出现,让历史上多少这类引以为傲的人物故事失去了意义。当然,我知道,即使人工智能,也需要不断地输入内容,训练它的记忆;我们人类背诵熟悉文本,千百年如此,人工智能也如此。我们今天可以放弃记诵之学吗?似乎不能,记诵之学不仅是人工智能的成长之路,也是我们生命个体的成长之路和日用之道。

“我的老师娶了当地的一个女人,生了两个儿子,但他说不是读书的材料。班上几十个同学,除了我和另外三四个同学,其他都不是读书的材料。课余他要我们几个读书材料去他家,他给我们单独讲课,给儿子一分钱两分钱出去买东西吃,让他们在外面玩。我们几个就在家听他给我们讲“说文解字”,一个个的汉字原来有那么多的信息等我们去了解,我对汉字文化的兴趣也是这样培养起来的。”

嗯,东北师大,我想到了金景芳,或许他是金先生的学生。毕业后,因为种种原因,被时代社会或国家机器分配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当“孩子王”,不城不乡,真陌真阡,不衫不履。生活、存在不过是要你在充当机器零件的角色,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创造价值,都无足轻重,因为机器只需要他参与运转,如果他不参与,他只能是多余者,会被别的零件取代。

这个人可以成为机器时代的模范,他会被评上劳模,先进,甚至被组织发展,提升,成为机器的积极维护者。但这个人以酒浇愁,可见他的本性跟机器扞格,他的人性不接受机器的规训。我想起了《在酒楼上》,鲁迅所写的吕纬甫,从热血青年到意志消沉的文人,几乎是知识人的宿命。但这个人在反抗命运,他更像是鲁迅笔下的《孤独者》魏连殳,“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鲁迅《孤独者》插画  丁聪 作品

“我的老师对我们的影响很深,我那时并不理解多少,只知道从家里偷酒给他喝。他当然很不幸,怀才不遇,没有人理解,跟我们这些孩子在一起也不可能有什么交流。他是喝酒喝死的,得了肝癌,死了。两个儿子在那个小地方过得平庸,倒是他教的学生,有几个确实有出息了,我算一个,还有一个同学,如今是省部级大员,还有一个同学是知名企业家……我的老师的坟都是我们同学帮着重修的,我给订制了墓碑,那是我们当地最大最气派的坟墓了。每年清明节,大家上坟的时候,就能看到他的坟前有很多酒瓶子。……”

我多少明白梅西找我的原因了,我能理解他的老师,那样的一个知识人,有独立的意志、自由的思想,却只能是螺丝钉一样为时代社会所弃或所用。只能跟庸碌的女人、无知的孩子一起消磨生命,只能像人工智能一样输出确定的知识信息。他的压抑可想而知,借实在的酒杯,浇自家的块垒,这是必须必然的事。一个有着理想的知识人只能在社会的边缘荒远地带了此一生,这样的宿命检验了生命的真实、热情和创造。是的,尽管“不衫不履不头巾”,但也是“真阡真陌真道路”。对这样的人来说,即使只能“七尺从天乞活埋”,但仍然是“六经责我开生面”。

我大概明白梅西找我的原因了,“我年轻时候领略过一种高尚的情操,我至今没有忘掉,这是我的烦恼。”我想像梅西本能地在社会上寻找,最后找到我这里,他需要倾诉,需要听众,需要历史的倾听。这让我想起多年前在现代SOHO“川码头”的楼顶上聚会,一大群人三五成群地喝酒闲聊,有一个同龄人听人说起我的名字后,走过来抱着我痛哭失声。这个同龄人就是一个不甘心的吕纬甫,他希望我能见证、我能审判、我能安魂。

“你们应该给你的老师写传,如果你们愿意,你们把材料提供给我,我来给他写吧。”我难得主动给人写文章,其实我想到历史需要书写的何止这一个人,但这一个人既然浮出了历史的地表,既然走上了跟吕纬甫、魏连殳一样的道路,历史就会为他纪传。

“是可以,等我们那些同学聚会的时候,你来听听。”

“好的。没有问题。”

我们的谈话告一段落。“你还对汉字有兴趣吗?”

“当然,你看别人送我的《说文解字》的书。”

是的,我看到了。我跟梅西告辞,握手。似乎我充当了印证梅西人生意义的角色,由我来见证梅西的归队,并在这个春天里期待他的新生。

那个老师的精神、灵魂还在,他坟头的酒瓶只是表象,重要的是他附身于曾经教过的学生,或者说通过另一种形式一直存在。几十年来,一百年来,千万年来,这样的生命在守护着文明,在维系生命的意义。尽管拜伦有诗:反正我坟头的青草会悠久地对夜风叹息,而我的歌早已沉寂。但他们一直活着,是我们慎终追远的参照,是我们德性归厚的基石和背景。我在“汉语的归化与新生”中引用过刘继庄的话,那个传统中国最后阶段的语言大家,在文字世界里抬头后如此定义人,“人苟不能斡旋气运,徒以其知能为一身家之谋,则不得谓之人。”

2023年2月19日雨水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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