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一开年,冯骥才先生推出《俗世奇人新篇》,又写了18个津门传奇新故事。他说:“只要动笔一写《俗世奇人》,就会立即掉进清末民初的老天津。吃喝穿戴,言谈话语,举手投足,都是那时天津卫很各色的一套,而且所有这一切全都活龙鲜健、挤眉弄眼,叫我美美地陷入其中。”这样的写作,让他感到上瘾,过瘾。

对于读者来说,读《俗世奇人》不也是一件上瘾、过瘾的事儿?

上个礼拜给您分享了一篇《谢二虎》(点击阅读)。其中登场的混混头子“小尊王五”,冯先生单给他也写了一篇小说。今天请您一阅。

小尊王五

文 / 冯骥才

保定府的李大人调到天津当知县,李大人周围的人劝他别去,都说天津地面上的混混太厉害,个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天不怕地不怕。那时官场都怵来天津做官,可是人家李大人是李中堂的远堂侄子,自视甚高,根本没把土棍地痞当回事。他带来的滕大班头又是出名的恶汉,谁敢不服?李大人笑道:“我是强龙不怕地头蛇。”

李大人来到天津卫,屁股往县衙门大堂上一坐,不等混混来闹事,就主动出击,叫滕大班头找几个本地出名厉害的混混镇服一下,来个下马威。头一个目标是小尊王五。

王五在西城内白衣庵一带卖铁器,长得白白净净,好穿白衣,脸上带笑,却是一个恶人。不知他功夫如何,都知他死活不怕,心狠没底。在天津闹过几件事,动静很大,件件都叫人心惊胆战,故此混混们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做“小尊”。他手下的小混混起码有四五十个,个个能为他担当死千*,拿出命来。白衣庵东边是镇署,再往东过了鼓楼北大街就是县衙门。李大人当然要先把身边这根钉子拔了。

*死千:天津地方土语,也是混混的行话。死千表示担当出生入死的差事。

这天一早,几个小混混给王五端来豆腐脑、油炸果子和刚烙出来的热腾腾的大饼。大伙在院子里吃早点时,一个小混混说,这几天县大人叫全城的混混全要去县衙门登记,打过架的更要登记,不登记就抓。

王五说:“甭理他,没人敢来叫咱们登记。”

小混混说,县衙门的一位滕大班头管这事。这人是李大人的左膀右臂,人凶手狠,已经有几个混混落在他手中了。

王五说:“这王八蛋住在哪儿?”

混混说:“很近,就在仓门口那边一条横街上。”

王五说:“走,你们带路!”说完,从身边铁器中“哗啦”拿起一把菜刀,气势汹汹夺门而出。混混一帮前呼后拥跟着他。

到了滕大班头家就“哐哐”砸门。滕大班头也在吃早点,叼着半根果子开门出来,见是王五便问:“你干嘛?”

王五扬起菜刀,刀刃不是对着滕大班头,而是对着自己,嘛话没说,“咔嚓”一声,对着自己脑门砍一条大口子,鲜血冒出来。然后才对滕大班头说:

“你拿刀砍了我,咱俩去见官!”

滕大班头一怔,跟着就明白。这是混混找他“比恶”来的。按照这里混混们的规矩,如果这时候滕大班头说:“谁砍你了?” 那就是怕了,认栽,那哪行?滕大班头脸上的肉一横说:“你说得对,大爷高兴砍你,见官就见官!”

小尊王五瞅他一眼,心想这班头够恶。两人去到县衙,李大人升堂问案。小尊王五跪下来抢先把话说了:“小人姓王名五,城里卖香干的。您这班头天天吃我香干不给钱,今早我去他家要钱,他二话没说,从屋里拿出菜刀给我一下。凶器在这儿,我抢过来的。伤在这儿,还滴答着血呢。青天大老爷,您得给小民做主。”

李大人心想,我这儿正在抓打架闹事的,你县里的班头却去惹事。他问滕大班头这事是否当真?

如果这时滕大班头说:“我没砍他,是他自己砍的自己。”也还是说明自己怕事,还是算栽。只见滕大班头脸又一横说:“这小子的话没错。我是吃他的香干了,凭嘛给钱?今天早上他居然上门找我要钱。我给他一刀。”

小尊王五又瞅他一眼,心想这班头还真够恶的。

“你怎么知法犯法!”李大人大怒,左手指着滕大班头,右手一拍惊堂木,叫道:“来人!掌手!五十!”

衙役们一拥而上,把掌手架抬了上来,拉过滕大班头的手,把他的大姆指往架子上一个窟窿眼里一插,再一掰,手掌挺起来,抡起枣木板子就打。“啪啪啪啪”十下过去,眼看着手掌肿起两寸厚;“啪啪啪啪啪啪”再十五下,前后加起来二十五,离着五十才一半,滕大班头便挺不住了,硬邦邦的肩膀子赛给抽去了筋,耷拉下来。

小尊王五在旁边见了,嘴角一挑,嘿地一笑,抬手说:“青天大老爷!先别打了,刚才我说的不是真的,是我跟咱滕大班头闹着玩呢。我不是卖香干的是卖铁器的,他没吃我香干也没欠我债,这一刀不是他砍我的是我自己砍的,这刀也不是他家的是我铁铺里的,您看刀上还刻着‘王记’两个字呢!”

李大人给闹糊涂了,不明白这个到底是嘛事。他叫衙役验过刀,果然上边有“王记”二字。再问滕大班头,滕大班头就不好说了。如果滕大班头说小尊王五说的不对,自己还得接着挨那剩下的二十五下。如果他点头说对,那就认栽了。可是他手是肉长的,掌心的肉已经打飞了,再多一下也受不住,只好耷拉脑袋,认头王五的话不假。

这一来李大人就难办了。王五说他是自己砍自己,那么给谁定罪?如果就此作罢,县里边上上下下一衙门人不是都叫这小子耍了?滕大班头还白白挨了二十五板子呢?如果认可王五说的是真的,不就等于承认他自己是蠢蛋,叫一个混混戏弄了?他心里边冒火,脑袋里没法子,正是骑虎难下时,王五出来给他解了套儿。只见王五忽说:“青天大老爷!王五不知深浅,只顾取乐,胡闹乱闹竟闹到衙门里。您不该就这么便宜了王五,怎么也得给我掌五十!您把刚刚滕大班头剩下那二十五下也算在我身上,总共七十五下!”

李大人正火没处撒,台阶没处下,心想这一来正好,便大叫:“你这叫自作自受,自己认打。好!来人,掌七十五!”

王五没等衙役过来,自己已经走到掌手架前,把大姆指往窟窿眼里一插,肩膀一抬,手心一挺,这就开打。“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随着枣木板轮番落下,掌心一下一下高起来,跟着便是血肉横飞。王五看着自己打烂的手掌,没事儿,还乐,好像饭馆吃饭时端上来一碟鲜亮的爆三样。挨过了打,谢过了县大人,拨头便走,把滕大班头晾在大厅。

事过一个月,滕大班头说自己手腕坏了,拿不了刀,辞掉官差回了保定府,整治混混一事由此搁下没人再提。天津卫小尊王五的故事从此又多了一桩。

特此声明
本文为正观号作者或机构在正观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正观新闻的观点和立场,正观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
分享至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