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先生

了解一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想必都知道20世纪20年代的“乡土小说”流派。“乡土小说”是鲁迅开创的,随后的“两许”,即许钦文和许杰,也很有名。他俩与王鲁彦一起,被公认是“乡土文学”流派中浙籍作家的代表。许钦文是鲁迅的绍兴同乡,而许杰则是天台人也。

予生也晚,与许钦文先生仅一面之缘。幸运的是,作为少不更事的后辈,曾与许杰先生共事,当他的助手,后来又担任他与钱谷融先生联合指导的华东师大第一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的助教一年。

△许杰先生(前排右三)、钱谷融先生、杨霞华先生(前排右四、右五)率首届硕士生到浙江桐庐,巧遇濮之珍先生、蒋孔阳先生(前排右一、右二)的合影,后排右二为陈子善。

1976年1月,我在当时的上海师大中文系(由原华东师大中文系与上海师院中文系、上海教育学院中文系等合并而成)培训班毕业留系任教。系里的文坛前辈,记得最早接触的是钱谷融先生,他给我们上过课。接着又认识了翻译家朱雯先生,直到分校之后,方才知道朱师母是写小说的罗洪先生。还有任钧先生,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是“中国诗歌会”的重要诗人。朱、任两位原都在上海师院任教,都温文尔雅,具有长者风度。最有趣的是系里新来的孔罗荪先生,我经常与他一起挤公交从漕河泾师大分部回城,一老一少在车上天南海北聊天。他大概看我不像“革命小将”,常向我透露一些“内幕消息”。“四人帮”倒台不久,他就调走了。后来去北京见到他老人家,已在主持《文艺报》编务,还记得我这个陪他聊天的小朋友。

许杰先生当时却已被迫“退休”在家,无缘拜见。直到1976年10月以后,我参加《鲁迅全集》书信部分的注释工作,回到华东师大中北校区上班,才开始接触许先生。用许先生自己在《一个九一老人的生活和思想》里的话说,就是“‘四人帮’粉碎了,我又被返聘回校,而且要我带一届研究生”,他自嘲这是“废品回收”[1]。许先生与钱谷融先生合作指导第一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是在1979年秋,我见他自然在此之前,具体什么时间已不复记忆。我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首次到绍兴拜谒鲁迅故居和三味书屋,竟然在故居门口巧遇许先生。他刚从三轮车上下来,也来参观鲁迅故居。他已是快80岁的老人了,我忙陪着他。他精神抖擞,边走边聊,告诉我:他虽然写过一些研究鲁迅的书,但也是第一次来鲁迅故居。

当时我在华东师大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里最年轻,教研室领导就安排我一面搞教研,一面给年纪最大的许杰先生当助手。我每周一次或两次上午到校给本科生上课,午餐后先在系资料室看一会儿书刊,与无所不知的王寿亨先生(翻译家王央乐之弟)聊会天,下午三时左右取了许先生的大小邮件,就去师大一村许先生寓所见他,询问有什么事要办。许先生很客气,我每次去总是吩咐家人先上茶,再谈事。老一辈都讲究礼数,后来去施蛰存先生家、徐中玉先生家和钱谷融先生家,都是如此。钱先生还要问明白,喜欢龙井还是碧螺春,后来熟了,就让我自己倒茶,茶叶自选。

△许杰先生(右)、钱谷融先生(左)与陈子善的合影

所谓助手,其实也没干多少事,无非为许先生查找一些旧作,誊录一些文稿,有时也代许先生回复读者来信,如此而已。记得最清楚的是帮他誊录了一部旧体诗词集稿。与其他许多新文学作家一样,许先生后期也写旧体诗词,以诗明志,以诗抒怀,日积月累,为数可观,初步整理后命我誊清。我当然照办不误。可是许先生的原稿和我的抄稿一并交还许先生了,未能留底(当时也无复印机)。许先生这部旧体诗词集一直未见问世,不知他的原稿和我的抄稿现在还存世否。我们现在只能从他晚年回忆郁达夫、王以仁、杨晦、张天翼、丁玲、罗玉君、钱君匋、费明君等文所引录的,来大致领略他的诗才了。我曾在微信上结识一位擅长五绝、五律的旧体诗人,至今未曾谋面。诗人明确告诉我,他之所以写旧体诗,就是受了许先生的指点。

我为许先生只做了一点应做的事,许先生却对我的郁达夫研究给予了极大的帮助。他很赞成我从事郁达夫研究,介绍我认识林艾园先生,从而使我较早较全面地了解郁达夫致王映霞一百多封信失而复得的来龙去脉。林先生虽然曾在华东师大中文系执教,当时已调往古籍整理所,隔行如隔山,如不是许先生提示,我根本不知道他竟是郁达夫这批珍贵书信的长期保存人。也正是因为许先生的推荐,林先生才愿意接待我,与我长谈这批书信的奇特经历。许先生又应我之请,撰写了《郁达夫在记忆里》一文。此文写于1983年2月,有五千余字,篇幅仅次于他的《怀念、回忆与崇仰——为纪念王任叔诞生八十五周年而作》。在这篇晚年怀人力作中,许先生深情回忆了他与郁达夫的交往始末,也写到了与鲁迅、郁达夫一起出席中国济难会的宴会,还写到了郁达夫与王以仁的友谊,颇具史料价值。此文收入我与王自立先生合编的《回忆郁达夫》一书(1986年12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初版),使这本郁达夫回忆录大为增色。可惜后来出版的《许杰散文选集》增订本(1989年6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初版),竟未增补此篇。如果再编许先生的散文集,这篇《郁达夫在记忆里》无论如何不该遗漏了。

今年是华东师大建校70周年,也是华东师大中文系建系70周年,还是许先生诞辰120周年,这就不能不提到许杰先生对华东师大中文系的杰出贡献了,因为他是中文系创系主任。1951年10月,许先生出任华东师大中文系首任主任时,同事中有比他年长的郝昺衡、周子美先生,有与他同年的徐震锷、程俊英先生,有比他年轻的史存直、施蛰存、罗玉君、万云骏、徐中玉、叶百丰、钱谷融等诸位先生,都是饱学之士,人才济济。刚年过半百的许先生为了华东师大中文学科的建设,运筹擘画,兢兢业业,大有建树。不妨举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钱谷融先生那篇青史留名的《论“文学是人学”》的写作就得到了许先生的鼓励和支持。此文原题《论文学是“人学”》,许先生主张改为《论“文学是人学”》。钱先生对此是这样回忆的:“许杰先生是当时华东师大中文系主任,我的文章写成后第一个就是给他看的。他看后很鼓励了我一番,并建议我为了使标题更能吸引人,不如索性改为《论‘文学是人学’》……”[2]

1957年3月,许先生与傅雷先生等应邀赴京参加“全国宣传工作会议”,颇受礼遇。不料回沪后不久风云突变,许先生蒙冤去职,中文系许多敬爱许先生的学生也因此受到连累。许先生曾多次与我谈起这个极为沉重的话题,多次痛心地表示对不起这些学生。他1990年3月5日致当年的学生胡秉之的信中还这样说:“我记得,当年师大中文系的同学,打成‘右派’的,就有八十多位,但我却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以及他们这多少年来的生活……我之所以把过去的痛怆说出来,也只是希望我们这一时代,不再有那样的时代的重演呢!”[3]

△许杰先生与老朋友会聚于丁香花园宴会厅(1991)。

从左至右依次是柯灵先生、施蛰存先生、许杰先生、赵超构先生。

然而,许先生也是宽厚的。凡接触过许先生的人想必都知道,许先生待人接物一直谦和亲切,从不疾言厉色,与他聊天是一件很放松很享受的事。他当然有强烈的爱憎和鲜明的是非观,但他善于倾听不同意见,从不居高临下。尤为难得的是他宽容、通达,能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伤害过他的学生。有次我去他家,正好他在审阅一份评审材料,上海其他高校中文系的一位教师要评高级职称。我知道申请人名字后,不禁说了句:“申请人曾经批判过您老人家。”他不以为然地表示:这是过去的事了。申请人现在已认识到当年的过错,而且文学研究做得很不错,我自会根据其水平给予应有的评价(大意)。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

许先生很少对我讲述他自己的文学创作生涯。他可是1921年1月成立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影响深远的文学研究会的早期成员,入会号129号,122号是王鲁彦,130号就是他的好友,短短廿四岁就结束了自己生命的小说家王以仁,他的入会号比李金发、蹇先艾、李健吾、舒庆春(老舍)等在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作家都要早。[4] 许先生的“乡土小说”创作在20年代是颇引读者注目的。但鲁迅后来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时,选了许钦文的作品而未选许杰,在《导言》中也以显著篇幅写到许钦文,对许杰却只字未提,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中国新文学大系》所选小说分三集,第一集专收文学研究会及《小说月报》作家群的作品,由茅盾主编。许先生既是文学研究会会员,他的作品编入第一集也就顺理成章,尽管他与许钦文同时也属“乡土小说”作家。许钦文未入文学研究会,编入第二集也理所当然,这应是鲁迅与茅盾商量后定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收入许杰的两篇小说:《惨雾》和《赌徒吉顺》。茅盾在《导言》里评介了四位“描写农村生活”的作家,即徐玉诺、潘训、彭家煌和许杰,评论许杰的篇幅最多。茅盾认为许杰“农村生活的小说是一幅广大的背景,浓密地点缀着特殊的野蛮的习俗,(如《惨雾》中的械斗,《赌徒吉顺》中的典妻),拥挤着许多农村中的典型的人物”。在茅盾看来,《惨雾》是“那时候一篇杰出的作品。这一篇里,人物描写并不见得成功,但结构很整密。也有些地方不简洁,但全篇的气魄是雄壮的”,而《赌徒吉顺》的特色是“颇为细腻的心理描写”。[5]

△《许杰短篇小说选集》

1981年7月初版封面及扉页题字

到了1920年年末,许先生又转向文学评论,出版《明日的文学》,提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接着远赴吉隆坡倡导“新兴文艺”;抗战爆发后,又大力主张“东南文艺运动”。许先生的这些文学实绩,文学史家都不会忘记,不必我再重复。在我看来,许先生1945年7月由福建永安立达书店初版的《现代小说过眼录》是应该特别引起注意的。此书是海岑主编的“立达文艺丛书”一辑之一,为土纸本。书中对抗战时期陈铨、沈从文、严文井、艾芜、茅盾、青苗、陈瘦竹、端木蕻良、司马文森、徐仲年、靳以、胡明树、张煌、叶圣陶、骆宾基、丁玲、金曼辉、王西彦等作家的小说作“提要”也即进行评论,当时似没有其他人做过这样较为系统的文学批评。其中张煌、金曼辉两位,若不是许先生在此书中讨论了他们的作品,又有谁还知道他们写过“颇堪一读”的小说呢?许先生在此书的《自序》中作了这样的说明:

十年以前,我曾经受了周予同的劝告,决心要做一个现代小说提要的功夫。他的意思,现代写作小说的人很多,出版的数量也不能算少;但过了几时,这许多作品中的大多数篇幅,就会慢慢的消沉下去,你再要找他,已可不大容易。譬如五四以来的小说,如今已不容易看到,也不大有人注意。但用文学史的眼光来看,这是代表一个时代的东西,是值得注意的。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给每篇小说做一个提要,这将如元曲的“点鬼簿”一般,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甚至是过个一百年两百年的时间,这工作就很有意义了。[6]

△《现代小说过眼录》1945年7月初版

这本《过眼录》可说是部分实现了许先生预设的目标。还应补充的是,书中评论沈从文的就有三篇,即《上官碧的〈看虹录〉》《沈从文的〈摘星录〉》和《沈从文的〈笨人〉》。有意思的是,他写第一篇评论时还不知道“上官碧”是沈从文的笔名。这大概是最早的至少也应该是最早之一的对《看虹录》和《摘星录》的批评,不知今天的沈从文研究者是否已注意及之?许先生晚年自评这两篇批评《看虹录》和《摘星录》的旧作,是这样说的:“我的言辞颇有些过激,现在看来,从沈从文的主观方面来说,那大约是他在探索新的写作方法吧。”[7]

许先生应与沈从文有过交往。那年他从师大一村迁居二村,我在他的较为宽敞的书房里见到新挂出一幅沈从文的小字章草,是横幅,书于洒金笺上,龙飞凤舞,十分醒目。具体内容已记不清,似是抄录一段古人的话。因不少字难以辨认,我好奇地向许先生请教,他笑着说:有些字我也认不出。但他告诉我,这幅字是抗战胜利后沈从文写赠他的。沈从文是现代作家中的书法大家,这么多年来,我所见过的沈从文的书法作品不能算少,但都是大小直幅,横幅仅此一件。许先生逝世已经二十八年了,但愿沈从文这幅字还存于天壤之间。

《现代小说过眼录》“附录”了“小说讲话”三篇,其实是四篇,即《鲁迅的〈药〉》及其附录《再谈鲁迅的〈药〉》《明天》和《鲁迅的〈故乡〉》。这是许先生研究鲁迅小说的开端。许先生一直敬爱鲁迅,不仅见过鲁迅,还曾向鲁迅约稿,请鲁迅撰文纪念两人共同的友人蒋径三。鲁迅1936年9月18日致许先生的回信中说:“径三兄的纪念文,我是应该做的,我们并非泛泛之交。只因为久病,怕写不出什么来,但无论如何,我一定写一点,于十月底以前寄上。”[8]若不是后来鲁迅于10月19日突然逝世,他一定会兑现自己的诺言。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鲁迅此信手迹(照片,原件已遗失)和鲁迅、许广平与蒋径三1927年在广州的合影,都是许先生晚年捐赠的。[9]因此,许先生后期致力于鲁迅研究,也就不难理解了。1951年9月,许先生的《鲁迅小说讲话》由上海泥土社初版,书中开头四篇即《过眼录》中“附录”的四篇,还有对《狂人日记》《孔乙己》《祝福》《离婚》的分析和《阿Q新论》等,许先生强调他“对鲁迅先生作品的分析,总是采取着从形式到内容,再从内容到形式的这样的一个过程”[10],我想这句话直到今天仍值得我们深思。《鲁迅小说讲话》出版后受到读者的欢迎,我手头的一册已是1954年2月第七版了。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第一本也是鲁迅研究史上第一本研究鲁迅小说的专著,《鲁迅小说讲话》自有其不容忽视的学术史的地位。直到晚年,许先生还老骥伏枥,笔耕不辍,又出版了新著《〈野草〉诠释》(1981年6月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初版),这是鲁迅研究史上第三部研究《野草》的专著,也不能不提。

左图:《鲁迅小说讲话》1954年2月第7版 

右图:《〈野草〉诠释》1981年6月初版

给许先生当助手,虽然只有几年,但是我学术生涯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怎样做人,怎样治学,怎样坚持自己认定的方向,怎样不随波逐流。这些都是他特别令我敬重的地方。许先生晚年写过一首“自度曲”——《文论小令》,可视为他历经坎坷的一生的自我写照,也可看出他始终是“五四”之子。他自己很看重这首小令,曾数次书赠友人和学生。1990年春,我斗胆向许先生求字,他问我,你想写什么?我说就写《文论小令》吧,他欣然挥毫。现在就把这首小令抄录在下面,作为这篇回忆录的结束:

风格有如人格,文心通向天心。广阔胸襟师造化,精明慧眼效苍鹰。探索追寻标的,曰善曰美曰真。出发在人生,归着在人生。  旧作文论小令

子善同学评正  庚午春日许杰

时年九十岁

△许杰先生手迹

注释:

[1][7] 许杰口述、柯平凭撰写:《坎坷道路上的足迹》,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77年版,第381页、336页。

[2] 钱谷融、殷国明著:《中国当代大学者对话录·钱谷融卷》,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43页。

[3] 引自笔者所藏许杰致胡秉之信影印件。

[4] 参见仲源:《文学研究会(资料)》,1979年5月《新文学史料》第3辑。

[5] 茅盾:《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30-31页。

[6] 许杰:《自序》,《现代小说过眼录》, 立达书店1945年版,第1页。

[8] 鲁迅:《360918致许杰》,《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0-151页。

[9] 参见许杰:《回忆我和鲁迅先生的一次见面》,《许杰散文选集》 (增订本),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264页。

[10] 许杰:《自序》,《鲁迅小说讲话》,泥土社1954年版,第7页。

本文刊载于《传记文学》2021年第6期

“子善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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