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马 

周实 文 纪文 画

欧丝之野,在大踵东,一女子跪据树欧丝。三桑无枝,在欧丝东,其木长百仞,无枝。”

——《山海经·海外北经》 

先秦古籍《山海经》中所记载的这段话,若是翻成现代汉语,大约应是这个样:在北方的荒野上,有三棵高达百丈的光干无枝的桑树。在它们的旁边,有一个女子半跪着爬在另一棵大树上,不分昼夜地在那里吐丝。于是,人们也就叫那片荒野为欧丝之野。那女子是谁呢?那女子就是我。而话中的所谓欧也就是呕的意思吧,也就是吐的意思了,也就是说我在吐丝。

此后,七八百年过去了,在东晋的《搜神记》里,这段话变成了这个样:“旧说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余人,惟有一女,牡马一匹,妇亲养之。穷居幽处,思念其父,乃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还,吾将嫁汝。’马既承其言,乃绝缰而去,径至父所。父见马惊喜,因取而乘之。马望所从来,悲鸣不已。父曰:‘此马无事至此,我家得无有故乎?’亟乘以归。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刍养。马不肯食,每见女出入,辄喜怒奋击,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问女,女具以告父。必为是故。父曰:‘勿言。恐辱家门。且莫出入。’于是伏弩射杀之,暴皮于庭。父行,女与邻女于皮所戏,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马皮蹶然而起,卷女以行。邻女怕忙,不敢救之,走告其父。父还,救索,已出失之。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于树上。其茧纶理厚大,异于常蚕。邻妇取而养之,其收数倍。因名其树曰桑。桑者,丧也。由斯百姓竞种之,今世所养是也。言桑蚕者,是古蚕之余类也。”这段我就不翻译了,今人大多看得懂的,知道它的大概意思。在这段文字的描述里,我成了一个忘恩负义不守承诺因此遭到报应的女子,结果被马皮卷了去,变成了一条奇怪的蚕。

此后,就到南宋了,又过去了七百多年,在戴埴的《鼠璞》卷里,写有《蚕马同本》一条:“唐《乘异集》载蜀中寺观多塑女人披马皮,谓马头娘,以祈蚕。俗谓蚕神为马明菩萨以此。”这条写得也很清楚,说我与马皮合二为一,成了蚕神马明菩萨。

此后,至清初,又过去了四百来年,《绎史》卷五引《黄帝内传》:“黄帝斩蚩尤,蚕神献丝,乃称织维之功。”在这里,我又以我的蚕神身份与黄帝挂在一起了。

继而,随之,至当代,神话学家袁珂先生将上面的记载整合,编辑成了下面的文字: 

黄帝杀了蚩尤以后,为了庆祝战争的胜利,举行了盛大的舞会。

舞会开始后,一位披着马皮的蚕神即从天空冉冉而下,手里捧了两束绞丝,一绞颜色黄得像金子,一绞颜色白得像白银,前来献给黄帝。会场的人们定睛一看,呵,原来这位降临的蚕神竟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姑娘,只可惜多了这一张马皮。而这马皮黏附在她的身上,又像生了根一般,和她的身体早已经连成一片,丝毫也没有法子揭取下来。倘若她把马皮两边的边沿拉拢一点,包裹住自己的身体,那么她马上就会化为一条蚕,一条有着马样的头的蚕。甚至她如果愿意的话,她就可以马上从嘴里吐出细长的发出闪光的丝来。这美丽的姑娘,为什么竟会披着马皮,化身为蚕,做了蚕神呢?原来有这么一个民间传说故事。

上古时候,有一个男子出门远行,在外面很久没有回家。他家里没有别的人,只有一个小女儿和一匹公马,这公马就由小女儿亲自喂养着。小女儿在家里很是寂寞,常常想念她的父亲。有一天,她开玩笑地向拴在马房里的公马说道:“马啊,你如果能够去把我的父亲迎接回来,我一定嫁给你做妻子。”

那马一听这话,就跳跃起来,拉断了缰绳,从马房里跳出来,跑出院子,跑了不知道几天几夜,一直来到了小姑娘父亲住的地方。父亲见是自家的马从千里外的故乡跑来,又是惊异,又是欢喜。那马却也作怪,只是望着它来的方向,伸长了颈子,悲鸣不已。父亲心里暗想:这马远远从家里跑来,就作出这种奇怪的模样,莫非我家出了什么事情?于是一刻也不停留,赶紧骑了马跑回家去。

回到家里,女儿才向父亲说明: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故,只是想念父亲,马通人性,径自就去把父亲迎接了回来。父亲没话说,便在家里住下来。又见马这么聪明和重感情,心里很是高兴,待它更比往常不同,总是拿上等的料食来喂养它。可是,马对着喂它的丰美食物,不大肯吃,而每每见了小姑娘从院子大门进出,却神情异常,又叫又跳,非止一遭。

父亲觉察到这种光景,心里奇怪,便悄悄地问他的女儿:“你说说,那马见了你为什么又跳又叫呢?”女儿只得老老实实地把那次和马开玩笑的话告诉了父亲,父亲一听就板着脸孔向女儿说:“唉,真是丑死了!别说出去,最近几天也不许你出这院子的大门!”

父亲虽然爱马,可是决不能够让马做他的女婿,为了免得那马长期作怪,父亲就埋伏了弓弩,将马射死在马房里,然后剥下它的皮,将皮晒晾在院子里。

这天,父亲因为有事出门去了,小姑娘和邻家的姑娘们同在院子里马皮的旁边玩耍。小姑娘一见那马皮,心里生气,就用足去踢它,边踢边骂:“你这个畜生,还想讨人家做你的妻子哩!现在给剥下皮来,真是活该!看你还……”话还没有说完,那马皮就突然从地上跳跃起来,包裹了小姑娘就朝院子门外跑去,风样地旋转着,顷刻间就消失在原野的远方。女伴们眼见这种情景,骇得手忙脚乱,又惊又怕,谁也没有办法救她,只得等她父亲回来,告诉她的父亲。

父亲听了女伴们的诉说,非常诧异,到附近各处去寻找了一遍,全无踪影。几天以后,才在一棵大树的枝叶间,发现他那全身包裹着马皮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一条蠕蠕而动的虫样的生物,慢慢地摇摆着她那马样的头,从她的嘴里吐出一条白而光的长长的细丝来,缠绕在树枝的四面。好奇的人们纷纷跑来观看,大家就叫这吐细丝的奇怪生物做“蚕”,说她吐出丝来缠绕住自己;又叫这树做“桑”,说有人在这树上丧失了年轻的生命。

这就是如今蚕的来源。小女儿后来就做了蚕神,那马皮一直披在她的身上,和她做了永不分离的亲密伴侣。

黄帝战胜了蚩尤,蚕神就把她吐的丝献给了黄帝,庆祝他战争的胜利。黄帝见了这美丽而稀罕的物事,大大地赞赏,便叫人把这丝织成绢子,又轻又软,像天上的行云,溪中的流水,比先前那苎麻织的布不知道好多少。黄帝的臣子伯馀就拿这丝织的绢做成衣裳,黄帝本人也利用它做成帝王的礼帽和礼服。黄帝的元配妻子嫘祖,就是那一切女性(包括人和神)当中最尊贵的天后娘娘,也亲自把一些蚕宝宝养育起来,为了让它们吐出像蚕神献来的丝一样好看的丝,织成许许多多行云流水般又轻又软的绢子。嫘祖一开始养蚕,人民也纷纷仿效,蚕种滋生繁衍,愈来愈多,到后来竟遍及于我们祖先所据有的这块丰饶的大地。采桑,养蚕,织布,这诗歌般的美丽劳动,竟成了中国古代妇女们的专业。再后来,通过这美丽而具有诗意的劳动,又产生了一些追求生活自由、追求爱情和幸福的动人传说,比如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孝子董永与七仙女的故事,等等。 

不能说他写得不好,也不能说他写得很好,因为他要这样写,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在他之前,还有一位名字叫作冯至的诗人也曾写过一首诗,那诗叫《蚕马》,写得很散文,字里行间,饱含真情: 

一 

溪旁开遍了红花,天边染上了春霞,我的心里燃起火焰,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初眠,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就不必探出窗儿来问我“你是谁?”

在那时,年代真荒远,路上少行车,水上不见船,在那荒远的岁月里边,有多少苍凉的情感。是一个可怜的少女,没有母亲,父亲又远离,临行的时候嘱咐她:“好好地耕种着这几亩田地!”旁边一匹白色的骏马,父亲眼望着女儿,手指着它,“它会驯良地帮助你耕作,它是你忠实的伴侣!”女儿不懂得什么是别离,不知父亲往天涯,还是海际?依旧是风风雨雨,可是田园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亲呀,你几时才能够回来?真像是汪洋的大海;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边,去寻找父亲的笑脸?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叶,轻抚着骏马的鬣毛。“如果有一个亲爱的青年,他必定肯为我到处去寻找!”

她的心内这样想,天边浮着将落的太阳,好像有一个含笑的青年,在她的面前荡漾。忽然一声响亮的嘶鸣,把她的痴梦惊醒;骏马已经投入了远远的平芜,同时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二 

温暖的柳絮成团,彩色的蝴蝶翩翩,我心里正燃烧着火焰,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三眠,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那就不必探出窗儿问我,“你是谁?”

荆刺生遍了她的田园,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在她那寂静的窗前,只叫着喳喳的麻雀!一天又靠着窗儿发呆,路上远远地起了尘埃;(她早已不做这个梦了,这个梦早已在她的梦外。)

现在呀,远远地起了尘埃,骏马找到了父亲归来!父亲骑在骏马的背上,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马却跪在她的身边,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亲像宁静的大海,她正如莹晶的皎月,月投入海的深怀,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整夜地涕泗涟涟,目光好像明灯两盏,“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

她拍着马头向它说,“快快地去到田里工作!你不要这样的癫痴,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了你!”它一些儿鲜草也不咽,半瓢儿清水也不饮,不是向着她的面庞长叹,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边睡寝。 

三 

黄色的蘼芜已经凋残,到处飞翔黑衣的海燕,我的心里还燃着余焰,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织茧,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那就不必探出窗儿问我,“你是谁?”

空空旷旷的黑夜里,窗外是狂风暴雨;壁上悬挂着一件马皮,是她唯一的伴侣。“亲爱的父亲,你今夜又流浪在哪里?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我又是凄凉,又是恐惧!

“亲爱的父亲,电光闪闪,雷声响,你丢下了你的女儿,又是恐惧,又是凄凉!”“亲爱的姑娘,你不要凄凉,不要恐惧!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保护着你的身体!”

马皮里发出沉重的语声,她的心儿怦怦,发儿悚悚;电光射透了她的全身,皮又随着雷声闪动。随着风声哀诉,伴着雨滴悲啼,“我生生世世地保护你,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在大地将要崩溃的一瞬,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姑娘啊,我的歌儿还没有唱完,可是我的琴弦已断;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要唱完最后的一段,一霎时风雨都停住,皓月收了雷和电;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月光中变成了雪白的蚕茧! 

冯至先生的这首诗写于一九二五年,至今也有九十四年。那时的冯至多少岁呢?那时的冯至二十岁。那时的冯至在这首诗里要我莫问他是谁。我还要问他是谁吗?我一听到那个声音,我就闻到了他的体味,我就回到了那些深夜。那些深夜,他驮着我,那些深夜,我骑着他,上山,下坡,穿林,过河。每一次,他扬蹄向前,他的臀部都高高抬起,让我在他身上颠簸,他也在我身下颠波。每次颠簸他都使我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从我下身直冲上身。我的心像猛然触电,眼前奇光异彩叠现,耳朵也是嗡嗡作响,一阵又一阵的痉挛,拧紧了我的每块骨肉。直到,最后,终于,麻醉,软在他的脖子上。睡吧,睡吧,每当这时,他都这样自言自语,黑夜是用来睡觉的。每次,缓过气来之后,我都捋着他的鬃毛,贴着他的耳朵说:你是我的马!他也总会这样回答:是的,当然,这还用说!每次,我一骑上他,我的身心都极舒坦,感到幸福和快乐。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也知道在做什么,这是我们想要的,更是我们乐意的。

我与他能结合吗?能够合二为一吗?我认为这不是问题,他也认为不是问题。但是,人认为有问题:一个人能嫁给马?一匹马能娶个人?人马能够成为夫妻?能有共同的后代吗?如果有,那后代,会是一个什么样子?那就不是混血了!那就是个混种了!那人就会不是人了!那马也会不是马了!那会是个什么呢?他们却又说不出。他们只是觉得不行。不行,不行,绝不行!他们只是感到可怕。可怕,可怕,真可怕!

于是,他们对我说,当然,同时也对他说:放下吧,你们两个不可能的!

然而,我们已经爱了!

那是爱错了,错了就要改!

若是不改呢?

他们不同意,后果很严重。

于是,他就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张皮。

于是,我就对他说,对他留下的那张皮说,即使你就是一张皮,我也还是爱你的!

于是,就有了前面的故事,那些按照人的认识,增删,改写,润色的故事。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当然就是这样简单。真实,其实,都很简单。很多事情,所以复杂,是人故意弄得复杂。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可能吗?不可能。也可能。那要看你如何选择。

身虽不由己,爱却可选择。可能吗?不可能。也可能。也要看你如何选择。

我之所以如此爱他,是因为他对我以及他给我的爱,要比我的同类多,更比我的同类好。

他是那样的相信我,并且从不怀疑我。

我就是他的生命的全部,他把我当作他的全部。

这个世上真有什么能够阻止这样的爱吗?不,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这样的爱。

爱是无法阻止的,无论是同类,抑或是异类,即使是异类,也能相爱的。

爱所诞生出来的物种,只要能以爱去养之,必定也是充满爱的,必定也是洋溢爱的,它们只会有利于人,而不会加害于人的。

爱是不分高级低级以及人类非人类的。

父亲对他说:你要是人就好了!我对父亲说:我要是马就好了!那我们就会是人所夸赞的那个样了,就会是天设的一对了,就会是地设的一双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过去两千多年了,空间随着时间转换,随着时间而改变。今天的人类已会克隆,甚至已在编辑基因。可是,我在每天夜里,依旧听见他在嘶鸣。我总看见他的眼睛,宝石一般,一眨,一闪,在那夜里,凝视着我,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嘴里衔着一枝花。他就那样,走着,走着,一直走到我的面前,然后,跪下他的前蹄,将那枝花献给我。

我还看见好多夜晚,我们跳到河里洗澡,它的毛发那么光亮,就像披着一身锦缎。

蚕者,缠也。我吐丝缠住他,也缠住了我自己。我把我们缠在一起,缠在我缠成的那颗洁白的茧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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