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宪阁:新闻的读法
有人可能觉得,这不是个问题。因为只要认字,随便拿张报纸来,谁还不会读呢?真的这么简单?实则不然。新闻也有其读法。除了版面安排那套技术语言外,还需要从字里行间去解读其言外之意。诚如英文所言:Read between the lines。所以,善于读报者,不但要读出新闻说了什么,怎么说的,还有哪些没说,以及为什么这样说而不是那样说,或者为什么有些东西没有说。像这样的故事,在新闻史上有很多。其典型者,如《大公报》主笔张季鸾的一些文字。
张季鸾等在天津接办新记《大公报》之初,北方的政治环境很恶劣。所以,后来闻听罗隆基准备去《益世报》做主笔时,他们共同的友人胡适曾明确表示反对,理由之一就是写社评太危险:“每天要牵涉到实际政治问题,在言论不自由的中国,容易惹起麻烦,并且随时都可以受到政治压迫”。事实也的确如此。张季鸾更深有体会,他自己早年就因为言论而两度遭北洋派下狱。然而报纸总得办下去,社评也总得写,又不能惹出麻烦。怎么办?只有在笔法上做文章,拐着弯地去说明。他甚至在社评中反复暗示报纸应该怎么读。合伙人吴鼎昌后来还在南京中央政治学校专门演讲:《报纸的读法》。
当然,更重要的是张季鸾后来对王芸生所说的:“以锋利之笔,写忠厚之文;以忠厚之笔,写锋利之文。”在那个非常的年代,这确为经验之谈。多年在新闻圈里摸爬滚打,到了上世纪30年代中期,张的文字早已千锤百炼,炉火纯青,胡适赞之为“射雕老手”,可谓当之无愧。当然,这跟其年龄和阅历也有关系。在时人的印象中,王芸生不时就有些锋芒毕露,“过犹不及”,不如张季鸾的老练。考虑到这些,我们再去读当年的文字,自然就得倍加小心和谨慎,而千万不能被那些表面的东西骗了。需要注意字里行间,有时甚至还要正话反读,或者反话正读。
其实影响社评解读的,还不仅是外部的新闻环境和政治控制,有时也是作者的自觉行为所致。在特定情况下,比如为了鼓舞人心,作者可能会自觉地避免表达内心的担忧,而完全说些相反的话。1937年底,上海、南京等地相继沦陷,北方战事也不顺利,人心沮丧,甚至出现对抗战前途的悲观失望情绪。私下里,张季鸾也非常不满这种现状,对北方战事和有关当局更是颇有微词,甚至不乏激烈批评。但从他在汉口《大公报》公开发表的文字中,我们只看见他在兴致勃勃、慷慨高昂地鼓吹抗战。不少人也都称他是专为国人“打气”的主战派。那股子乐观劲儿,甚至连好友吴宓都觉得有些嫉妒。谁能料想,其内心是何等忧虑、愤懑。
这种公开表达与内心真意之间的差异,在张季鸾身上不是偶然的、个别的现象。从其社评看,人们或许会以为,这应该是个恂恂儒者。但实际上,他是个非常生活化的人,语言很幽默、很风趣,甚至有些刻薄。比如他讽刺军阀说,中国无大将,只有大酱(将)无数缸;他又讽刺对日妥协过甚的何应钦,说“何敬之有”(按,何字敬之)?他很不满传统思想误人子弟,尤不满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某次,他以“父之过”让人对下联,大家提了一堆,他说都不好,最佳下联应该是以“妈的”开头、后缀某字的那句国骂。谁能想到,他居然以此入对联!
诸如此类的事情足以提醒我们,张季鸾的公开表达和内心真意之间可能并不一致,有时可能完全是两回事。而这并非完全出于外来的政治控制,有时倒可能是其内心的自觉反应。抗战期间的社评,尤其如此。他一方面积极鼓吹抗战,态度可谓旗帜鲜明,斩钉截铁。而内心则时刻充满警惕、戒惧、焦虑、犹豫和彷徨,始终秉持着一种有条件的乐观。
由此也可以发现,白纸黑字的表达未必就是作者真想说的;要恰当解读报纸上的那些文字,还要颇费一番心思。历史上固然如此,今天也是一样。所以,培养和训练大家解读新闻的方法以及能力,可以增强对历史和现实的判断力,而不至于轻信盲从。当然,这也可以算是媒介素养甚至是通识教育的一部分吧。
来源:青年记者2011年9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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