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古诗十九首》,兀自横在《诗经》和唐诗之间,作者全部佚名,多亏了昭明太子萧统,以大敏感和大慈悲搜罗了它们,像把最伤心的叶子扫在了一处,相互有了依傍。
近年来,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把《古诗十九首》翻出来读一遍,犹如在暮春或晚秋,与飞花落叶说说话,虽然矫情,但多少可得一点安慰。这《古诗十九首》,兀自横在《诗经》和唐诗之间,作者全部佚名,多亏了昭明太子萧统,以大敏感和大慈悲搜罗了它们,像把最伤心的叶子扫在了一处,相互有了依傍。作为虔诚的佛教徒,萧统对人世的苦难和忧伤有同体大悲之心,由他来扫叶葬花最合适不过。我以前不太感冒萧统的存在,虽然书柜有一本《 昭明文选》,也知道鲁迅将其与《古文观止》并称,很是看重。但对它的编纂者——萧统,没多大好奇心,只知道他是南朝梁国的太子,好佛,心善,喜欢文学,人很文艺。南朝四代,因为短命,在中国历史上,没留下多少好名声。成王败寇,历来如此。至于文化建树,最多是锦上添的那朵“花”,戏子脸上扑的那层“粉”。我小时候读古诗,读到那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哪顾得上审美,在老师的教导下,只顾心疼:建这么多寺庙,得多少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那时的我,不知道堆积在国库里的银两,必须得花出去,不是花在这,就是花在那,不然就是废铜烂铁一堆。这修寺庙,好歹是搞精神文明建设,是民生工程,比大吃大喝、奢靡浪费公款要强。后来看到一个访谈,是蒋勋谈自己的新书——《南朝岁月》,耳目一新,不由对“南朝”产生了好奇心。一个剧烈动荡的时代,一代文人墨客,倒活出了高迈绝尘,活出了真情真性。这让人不由联想起渐渐走远的民国背影,青衫磊落,白衣飘飘。也许,最绝望的“生”,往往会催生出最意气风发的“活”,从古至今都是。打量南朝,有一个人足以吸引众人目光,就是贵为太子的萧统。曾有后人悼李煜: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惜生在帝王家。这话用在萧统身上,也贴切。文学天生与权力是仇家,因为文学品味与权力等级是对立的。在权力等级中,处在低位不屑一顾的,往往是文学所追求的最高品质,比如朴素、自然和深情。一个文人,只有自觉站在社会底层,由下往上去打探万物,才能把什么都看穿,看穿礼法制度,看穿宏谋远虑。毕竟,这些所谓“底裤”是高高在上没法看到的。南朝萧家,称得上屈指可数的诗书帝王家。在中国文学史上,身为帝王而爱好文学者不乏其人,但能以其创作影响一代文学者,则推汉魏三曹父子、梁代三萧兄弟以及南唐李氏二主。诗书于一个帝王家,是好事情?不见得。这几个王朝的短命,似乎验证了这一点。幸亏萧统死得早,死在太子之位,没有经历惨烈的朝代更迭之痛。但他的兄弟萧绎——梁朝最后一位帝王,同样嗜书如命,就没他这般幸运了。史书上说,萧绎读书无数,藏书也无数。在西魏兵临城下之际,他自知不敌,却没有忙着逃跑,而是下令烧书,宫内珍藏的十四万卷图书全都付之一炬。做了俘虏之后,西魏将士有些好奇,问:为什么不去逃命,只顾烧书?萧绎惨然回答:“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读史,读到这一段,不由冷汗涔涔。这“亡国焚书”,比嬴政一统天下的的“焚书”,更让人绝望。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有些夸张,被“读书误尽一生春”也不在少数,但“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当是真理。萧家的命运,就被真切改写。萧家三代,酷读佛道经书,酷爱文学研究,却惟独不习帝王权谋之术,学而不以致用,奈何?据说当年毛泽东和蒋介石在重庆谈判,两人偶然在花园相遇,各自见对方手里拿着一卷书,细看之下,全是《资治通鉴》——这,有可能是杜撰,不过,萧家不读“专业书”也是事实。萧统编《昭明文选》即是铁证。凡“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他不选;凡“老庄之作,管孟之流”他不选;凡“谋夫之话,辩士之端”他不选;凡“记事之史,系年之书”他不选,这几类即后来习称为经、史、子的著作,他一律不选。他选什么呢?他选“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的;他选“丽而不浮,典而不野”的;他选“文章不群,词采精拔”的。他只看重文章的文学性,其他的,统统不入他的法眼。他尤为推崇陶渊明,陶渊明生在东晋,但真正如网络大咖火起来,是南朝以后了。陶渊明的火,要搭帮萧统这杆“铁粉”。在我看来,萧统有时维护起陶渊明,甚至一点原则都没有。有人责怪陶渊明的诗篇篇有酒,酒气熏天,我深以为然。这种风气真好吗?从陶渊明起,中国文脉就沾上了一份酒气,似乎不喝酒,就写不出好文章。李白月下独酌还算姿态好看,但喝醉了酒,跳到江里去捞月亮,把命也搭上,就有些不划算了。萧统看到有人拿酒来说陶潜,不乐意了,写了好长一段文字,进行驳斥。大意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只看到陶渊明诗中有酒,却看不到他的志向并不在酒,他只是在酒中寄寓形迹而已。他的词章文彩之精妙挺拔,气势之纵放不拘,文意之鲜明显著,文气之起伏爽朗,无人堪与匹敌:“如横舟白浪顺流而下,如高入云霄直上九天。”何况他安于圣道,坚守节操:不以亲身耕作为耻,不以没有钱财为辱。如果不是才德超群之人,谁能达到这种境界呢?“…… 余素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意思是我平素喜爱他的文章,以至不能须臾放手;仰慕他的德行,遗憾不能生于同时。“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一个将“陶渊明”当作偶像的太子,注定是这个世界最惆怅的“太子”。萧统早慧,三岁学习《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九岁就主讲《孝经》,十二岁就能够判案讼狱。十五岁时,梁武帝为他举行冠礼,从此他便帮助父亲处理国家大事,批阅文武百官奏疏,履行太子职责。每次奏报中有谬误与巧妄欺骗的,他都立即辨析,令其改过,却从没因此弹劾过一个人,天下人都称道太子仁德。如此德才兼备的太子,仪容自然不俗,史书上说他“美姿貌,善举止”,宛若浮生乱世的一朵白莲。历来好物不坚牢,萧统早逝,年仅三十一岁。他死于落水,跟李白一样,倒不是因为醉酒,而是政治斗争。作为一个太子,心性太纯良,是会短命的。他当年在时光长河里,把《古诗十九首》打捞上来,会不会想到,他打捞上来的,全是生命的真相?而这打捞上来的真相,对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人而言,意味着悲伤。如果他知道,还会不会打捞?我想他还会。仰望星空,天地、宿命、客我、无常、心思、世事……千年之前,这些字眼同样在他心头翻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惆怅之诗,反而对人起到抚慰的作用,读来,并非令人沉沦颓靡,而是分外有力道。就是这种力,在牵引着你,仿佛一只轻轻递过来的手,拉你一把,将你紧抱于怀,是无以名状的懂得与体恤,这一刻,曾经的所有困苦难言,终于都有人接纳过去。据《梁书》所载,昭明太子曾泛舟采芙蓉,从人奏丝竹为乐。他制止说,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看到这里,真让人击节叹赏。这比《红楼梦》里的史老太君,不知高蹈多少。老太太湖心赏月,希望有丝竹凑兴,那是贵妇的品味和享乐。但能聆听天地之音的,是佛啊,是慈悲的佛。
如此慈悲的佛,怎能忍心看世间的杀伐和暴虐?惆怅生命美好和脆弱的萧统,他的早亡,未尝不是佛的慈悲。
作者:甘草子,不小资,不文艺,不妖娆,不风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本文为正观号作者或机构在正观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正观新闻的观点和立场,正观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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