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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鲁迅和张爱玲放在一起,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有人会认为辱没了鲁迅,有人会认为抬举了张爱玲。把张爱玲当祖师爷的,心里也有一百个不乐意:鲁迅那么左……
这里,暂且不论鲁迅到底左不左,也暂且把两人的文学地位放一放,咱们沿着中国现代文学地图走一溜,掰着手指头数数: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郁达夫,再加上沈从文、钱钟书,他们几个,到底谁与张爱玲的精神气质最接近?
大概都心中有数。
虽然某些地方,钱钟书跟张爱玲也有点类似。但钱钟书不那么本土,我总觉得他生错了国家,他应该是个英国人,坐在客厅里和毛姆一起喝点威士忌,说点机智又刻薄的话什么的。
即使带着有色眼镜看他们,鲁迅和张爱玲的颜色也最接近。
郭沫若当仁不让是红色;翻开沈从文,触目皆青山绿水,非常养眼;至于张爱玲,借用胡兰成的话说:“张爱玲先生的散文与小说,如果拿颜色来比方,则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这等于没直说张爱玲是“黑腹女”,当下流行的“黑腹女”,当然比“傻白甜”高级。
而鲁迅,他的生命底色从没明亮过,他是一座深埋在地下的矿,黑金矿。在那团黑暗里,有一簇火苗执拗地燃烧,动人心魄。
鲁迅出生于一八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是一个秋天。
张爱玲出生于一九二0年九月三十日,也是一个秋天。
秋天,是热与冷、明与暗的过度,是颓唐的辉煌,是无奈的挣扎。秋天出生的鲁迅,沉着地面对凋亡,镇定地注视着荒凉:“在我的后院,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在秋天的深夜,两棵枣树,“一无所有的杆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灯下伏案的鲁迅,注视着扑在灯罩上的小青虫:“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这一刻,他洞若观火,对自己的命运了然于胸:茫茫人世,自己就是这样一只扑火的小虫。“我终于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他与夹在夏冬之间的秋天一样,站在温暖与寒冷的交界线上,是个“中间物”。
“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物之间,无脊椎动物自己,都是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鲁迅真正了解了秋天,也真正了解了自己。
同样在秋天出生的张爱玲,仿佛提前步入中年。她的文字实在是很有意思,才十几岁,就比一些三四十岁的作家来得老道。在她的文字里,年纪轻轻的她穿着中年人的衣服,化着中年人的妆扮,看上去非常世故的样子。
她似乎有先见之明,知道自己如一切天才,将过早凋谢,所以急急地要出名,出名得趁早,否则来不及,一切来不及——来不及痛快,来不及欢喜,人生就忽喇喇大厦倾,昏惨惨灯将尽,跟她那煊赫可讲的家世一样。
这家世,不讲也罢,她一出世就已经像《红楼梦》一样演到了最后一回。深深庭院里晒着太阳,古旧的太阳,照不见人影,照见了也形影孤单,让人心发慌。幽冥中似乎有苍老又急切的催促声: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5岁那年,她在天津老家。年初一的早上,她醒来时鞭炮已放过了,她嚎啕大哭,阿妈强替她穿上新鞋的时候,她还是哭——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这个5岁的孩子,仿佛一个历经了苍凉人生却什么也没抓住的老人,放声悲号。出生在没落贵族之家的她,秋天的晚景的确很早很早就降临了……
这两个秋天出生的人,体表温度似乎都不高,都有些冷。
冷,是鲁迅的一个关键词;冷,也是先生的辨别度。他很冷,还硬,像冰。至少浮出地表的,是冰山一角。
这是很奇怪的阅读体验。常识告诉我,呐喊必然是激情澎湃的,必然是汪洋恣肆的,甚至于,必然是脸红脖子粗的。郭沫若不就是这样吗?扯着喉咙叫喊,甚至跳起脚来叫喊。但鲁迅不是“郭沫若”,他也永远不可能成为“郭沫若”,他不抬高声调,他只是冷静地“一语道破”。然而,这才是鲁迅式的呐喊。
在先生看来,中国是这样的一个国家,人人都奉信“沉默是金”。一个人得了癌症了,谁都知道,但是,谁都不说,尤其不愿意第一个说。这就是他所痛恨的“和光同尘”。“和光同尘”导致了一种环境,或者说文化,那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他用非常正常的音量说一句“你得了癌症了”,也仿佛是“一声惊雷平地起”。
冷,也是张爱玲的一个关键词,甚至,相比鲁迅,张爱玲的“冷”更有辨识度。
因为特殊的原因,因为大气候大环境,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总体上是热的,偏偏就出了一个张爱玲,这也是异数。主要是她太聪明了,太明白了,冰雪聪明,所以她就和冰雪一样冷了。
不同于鲁迅,张爱玲的冷是骨子里的。人们喜欢张爱玲,人们也害怕张爱玲,谁不怕?我就怕。我要是遇见张爱玲,离她八丈远我就会向她鞠躬,这样我就不必和她握手了。我有些害怕她的手,那是一双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戳穿人间世相的的手,冰冷彻骨的手。
张爱玲的冷我们可以理解,惟有一张“冷面具”才足以保护她。这个敏感至极的女人,任何风吹草动对她而言,都是伤害。于时代而言,她显然是一个“异数”,人们向她亮出各种武器——友谊、爱情、名利、灾难、利用、威胁、冷漠、赞美……她拙于应对,拙于周旋,一概接受,无力拒绝。
但另一个最冷的作家偏偏就是鲁迅,这更是一个异数——鲁迅为什么这么冷?几乎就是一个悬案。
这个内心有一座“火山”,却刻意用“冰冷”刺激世人神经的男人,他的体温,也许是他最为杰出的一部“作品”。
两个在秋天出生的人,又都在秋天里死去。
鲁迅是一九三五年十月十九日去世的,已是深秋,寒意已浓的深秋。
张爱玲是中秋前夕离开的。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当人们发现她静静地躺在客厅地面时,她已离开多时了。
她的客死异乡,使一部《传奇》最终完成。她在冷寂中死去,与一举成名、春风得意的几年光阴相比,漫长的是青丝化白发的寂寞生涯。在她居住的公寓里,邻里只知道她是个寡言少语、孤身一人的中国老太太,没有人知道她是张爱玲,一个被称赞为“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惟一能与鲁迅并列”的天才女作家。
她与外界的联系极少,当她的作品借电影重归人们视野,红遍海内外时,她依然不动声色,仿佛那根本就与自己无关。我们很难体味张爱玲晚年的心境——是黯淡还是闲适?是悲怆还荒远?我们只能重新咀嚼她笔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时代负荷者。
鲁迅也是一个“隐者”,虽然现在,研究他和研究《红楼梦》一样,已然成为显学。
他的“隐”,既是外部压力,局势所迫,不得不“隐”于乱世一隅“苟且偷生”;更是彻骨的孤独,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是鲁迅自己;《在酒楼上》中的“我”,也是鲁迅自己。这如影随形的孤独,这无所用其力的无奈,让他的“隐”多了一些悲怆。
秋天离开的鲁迅,叮嘱妻子和孩子、朋友和学生:“忘了我,好好生活。”然而,我们依然无法忘记他,痛苦的灵魂是有分量的,尤其是这痛苦因爱而生。我们依然在不断地谈论着他,即使差不多一个世纪已过去。
我知道,鲁迅不会骄傲自己仍然被人们谈论,他唯感到悲哀。
他离开时,张爱玲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她这一生,与鲁迅无交集。但人们经常把她与鲁迅相提并论,虽然两人长着完全不同的“面孔”。晚年的张爱玲,曾与人谈论过鲁迅,遗憾他的离开,遗憾这世上再无“鲁迅”,遗憾人们只说好的,不说坏的,“文过饰非”,很是可惜。此时的张爱玲,对鲁迅,显然有着一份知己般的惺惺相惜。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这是自然规律。秋天出生的人,命中注定多了一份忧患意识。这是他们的命。
出生在没落世家,也是他们的命。末代子孙不事生产,盗卖家产,吸食鸦片,人人都是寄生虫,尽管物质上没有完全破产,但在精神层面已然崩溃。他们身后所倚靠的,已经走过数千年的文明传统,业已风雨飘摇。
他们必须直面,虽然惨淡。
民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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