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师生在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于是纷纷在恋爱的大潮里做起了弄潮儿,以致整体给我们一个印象:好像不这样,就对不起那种自由氛围。只是如此一来,他们又要面临一个终极难题,那就是如何处置原配。处置不好就有问题。问题分两种:一是舆论风险,一是良心问责。
舆论风险,其实就是打拼起来的声望能否保得住。不在乎的或许偏能闯过这一关,继续收获读者的喜爱;在乎的,尤其珍惜羽毛、有极大荣誉傍身的,就会显得犹犹豫豫,他们要衡量事业和爱情哪个更重要。良心问责是,原配一般没有生存能力,又为自己生儿育女,没法丢弃。
老舍和沈从文的问题好像更特殊一些,因为他们的原配并不是父母塞给他们的礼物,然而,缘于生命里固有的热情和浪漫,婚后,他们又有了心动的感觉,那么,他们做出了怎样的抉择?
老舍相信了“除非我们一起去跳江,才能逃避现实”
之前,我一直以为老舍的原配夫人胡絜青是个大字不识的农家女。其实不然,胡絜青曾就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思想上是非常活跃的女子。她与老舍的故事和鲁迅与许广平的差不多类似。
师范大学的女孩仰慕老舍才华,推举胡絜青做代表,请老舍去学校演讲。一来二往,两人熟识了。因为都是满族人,周围很多人撮合他们。连老舍自己也觉得,这桩婚姻看上去非常合适。
他写信给胡絜青,“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像个日本少女,你不爱吭声……你我都是满族人,生活习惯一样。你很好学,我对外国名著、外国地理、历史、文学史也很了解,彼此有共同语言,能生活到一起”。
又和胡絜青约法三章,“第一,要能受苦,能吃窝头,如果天天想坐汽车就别找我;第二,要能刻苦,学一门专长;第三,不许吵架,夫妻和和睦睦过日子。”
另一封信上则打预防针,“我没有欧洲人的习惯,出去时,夫人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打伞。如果心里有气,回家就打太太,我也不干。我愿建立一个互相友爱、和和睦睦的小家庭。”
这些信,很理性,也暗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要求。这种理性要求,可以看做是结婚的条件。要知道老舍此时已三十二岁,早到了结婚的年龄。很大年纪不结婚,未尝不是在等心爱的人出现,然而到此时,等得已多少有点倦怠,而且早年他曾经拒绝了母亲要给他订婚的安排,让母亲长久等待未尝没有愧意。某种角度来说,老舍会觉得,胡絜青是上天送给他的合适妻子。
结婚后,胡絜青留在北平照顾老舍的母亲。老舍一个人在上海工作,是当时文艺界抗敌协会的理事兼负责人,赵清阁担任老舍的秘书。赵清阁成长的经历和萧红大致相似,少女时代没得到父母应有的爱,然后逃婚,不过她比萧红幸运,考上了大学,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许广平回忆说:“她学生气很浓,缄默文静,和萧红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学生气”,对某些灵魂生活有要求的中年男人说,是致命诱惑,它代表着青春、清纯,没有烦扰的世界。
有人曾这样比喻赵清阁,“处境虽劣,却能在暴风中坚定如一棵劲草”。确实如此,赵清阁除了历经坎坷,身体也有病痛,然而,赵清阁表现出来的坚强与倔强,对多少有点选择困难症的老舍来说,那是无法到底的广阔天地,即使遍地荆棘,仍然凭借巨大的勇气可以从容穿越。
但是战争来了,赵清阁到了重庆,冯玉祥想安排老舍前往桂林,老舍不愿意,偏也要去重庆。在那里,他们重逢。或许就像《倾城之恋》中描绘的那样,战争成就了老舍和赵清阁的感情。
有人说,在重庆有老舍的地方一定有赵清阁,他们俩同居了。或许老舍最理想的也是最天真的想法是,给胡絜青名分,给赵清阁甜蜜,但是,胡絜青不答应,赵清阁也不答应。听说老舍的情况后,胡絜青带着孩子来到了重庆,最终,老舍选择了回归家庭,赵清阁黯然去了上海。
可是,老舍并不甘心,他逃离妻子,追到上海,胡絜青也追到了上海,老舍再一次选择家庭。后来老舍有机会去美国讲学,一有独身机会,他立即给赵清阁写信,叫赵清阁前往美国,并告诉她,他已经买好了房子,他们可以在美国定居。但是赵清阁并不是他随意支配的木偶。她拒绝了老舍。后来在周恩来总理的号召下,赵清阁写信让老舍回到祖国,回来的时候,老舍想着的是和赵清阁共度余生,可踏上了祖国土地,鲜花和掌声,使他又回到了家庭的位置上。
这段故事里,胡絜青和赵清阁都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也都是内心有力量的女人。胡絜青照顾老人孩子,也有自己的追求,她师从齐白石和于非闇,画作自成一格。赵清阁也很上进,有很多编剧作品问世,1990年以后,她还在《文汇报》《新民晚报》《解放日报》等发表文章。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老病不堪,脑子还好,笔耕不辍,写写小文,日惟三五百字耳。”她们一个活到2001,一个活到1999,她们无论面对何种环境,都没有放弃活着的美好。
反而是老舍,写过那么多名作的老舍,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了的老舍,没有熬过文化上的寒冬。或许他相信了赵清阁映射他们关系的小说中那句话,“除非我们一起跳江,才能逃避现实”。他处理情感纠葛的态度,或许就是处理杂乱世界的态度。一味躲避,最终将避无可避啊!
沈从文对妻子说:“你何不染发,穿点时髦的衣裳呢?”
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诗或许大家都能背得出,然而,用四年追来的婚姻,结婚不到一年,他就宣布喜欢上了高青子。
沈从文曾很无辜说:"我不能想象我这种感觉同我对妻子的爱有什么冲突,当我爱慕关心某个女性时,我就这样做了,我可以爱这么多的人与事,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或许不是他的狡辩,他文人气质的天真让他以为人活着就是可以包容接纳各种爱,就像基督可以给每个人同样一份五饼二鱼,或者像鸭妈妈爱所有的小鸭子包括那个丑小鸭。
张兆和的骄傲显然被刺伤。作为名门闺秀,本来可以带很多嫁妆出嫁,但是被沈从文拒绝,这或许是他作为知识分子的一点尊严坚持,但在张兆和眼里便真没有必要。婚后张兆和洗手作羹汤,过日子总得有一个走下神坛,和油盐酱醋茶打交道吧,然而,沈从文对不事装扮的张兆和说:“你何不染发,穿点时髦的衣裳呢?”想必张兆和听到这句话会笑,我哪有时间?
这就是沈从文和张兆和的不同。天性浪漫的沈从文在信里抒发感情,而张兆和只顾着说油盐酱醋茶,让沈从文感觉索然无味。女神掉落凡间,按照世俗标准活着,这让沈从文极度不适应。
沈从文婚前就认识高青子,然而,从未在高青子身上停留片刻。他们再相见时,高青子给沈从文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惊喜,她特地穿了件“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的衣服,这让沈从文有了被讨好的得意。是的,在张兆和那里,他永远是个不被看重的穷小子。
沈从文向林徽因坦白自己的苦恼。林徽因对此事有记录:“他使自己陷入这样一种情感纠葛,像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一样,对这种事陷入绝望。他的诗人气质造了他的反,使他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茫然不知所措,这使我想起了雪莱,也回想起志摩与他世俗苦痛的拼搏。可我又禁不住觉得好玩。他那天早晨竟是那么的迷人和讨人喜欢!而我坐在那里,又老又疲惫地跟他谈,骂他,劝他,和他讨论生活及其曲折,人类的天性、其动人之处和其中的悲剧、理想和现实!”林徽因看到沈从文的讨人喜欢,想到雪莱和与世俗苦痛拼搏的徐志摩,然而,如果把沈从文换成梁思成,恐怕就顾不上写这么有趣的文字了,至少是要打一点折扣的。
张充和就不喜欢林徽因,觉得林徽因话太多,这或者也多多少少代表着张家姐妹对林徽因的态度。因为,当沈从文听了林徽因的话向张兆和坦白他的心事时,张兆和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在亲友的好意劝解之下,沈从文答应和高青子断绝关系,为了免除后患,张兆和的亲人们还张罗着给高青子介绍对象。但事情远没有结束,后来,沈从文到了昆明,高青子也到了此地,高青子显然是奔着沈从文来的,而沈从文尚且留存着对她的温情,在沈从文的照顾之下,高青子在西南联大图书馆找到一份工作,为掩人耳目,她改名为"高韵秀",两个人又有了来往。
可以想象张兆和有多生气。沈从文又慌了,马上回归家庭。但是伤害已造成,张兆和对沈从文冷漠了很多。后来高青子消失了,不知所终,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家庭却再也听不到欢声笑语。
很多人都认为,我也倾向于此,沈从文是拿高青子向张兆和撒娇的,你看我也是有人爱的,你看我也是有人仰慕的,他始终爱着的也是唯一爱着的是张兆和。据说,晚年的沈从文收到张兆和的来信,开心地向众人炫耀,兆和给我来信了。他用一生渴望妻子的爱,然而却用错了方式。或许没有一个女人会觉得,丈夫宣布“爱”上别的女人,她判断这是更爱自己的信号。
沈从文去世后,张兆和开始整理沈从文的文稿,也是在这个期间,张兆和才似乎懂得了丈夫不同寻常的人格魅力。1995年出版《从文家书》后记里,她说:“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
说这话的张兆和,已经跳出了个人幸还是不幸的处境的追问,而是从一个更宏观的角度去发现沈从文的好。这样的收捎,对于关注他们婚姻故事的普通读者来说,也算是没有遗憾的结局。
作者:樵髯:喜欢红楼及一切有趣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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