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曾经,“林语堂”是张爱玲的一个梦想,有她的自供为证:
“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私语》
除了她“旁逸斜出”的对衣服的依恋,和对旧式家庭生活的憎恶而生出的遐想:“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张爱玲为自己设计的这条路,可以说是林语堂式的。
我们不知道林语堂的哪些作品令她大感兴趣,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林语堂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让张爱玲的人生有了方向。
林语堂之所以成为张爱玲的偶像,有时代背景。
上世纪30年代初,东西文明风云际会,文化交流已成气候。林语堂因创办《论语》《人世间》等杂志,提倡“性灵”“幽默”而名声大噪,更因一本介绍中国文化《吾土吾民》,在西方家喻户晓。
据说巴西有位贵妇,钦慕林语堂,恰好有人赠名马一匹,于是给这匹马取名为林语堂。后来,此马参加马赛,巴西各报以大幅标题登出“林语堂参加竞赛”。比赛结束,这匹马没有得名次,报纸标题就成了“林语堂名落孙山”,而夺标的马倒没有消息。
但如果说吸引张爱玲的,单是林语堂如日中天的名声,又轻看了张爱玲。那时的她,大约十六七岁,确实是追星的大好年华,不过在兵荒马乱、左翼占据文坛主导地位的三四十年代,林语堂在年轻一代中的追随者,实在有限。
张爱玲对林语堂情有独钟,与她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背景也有关。
02
自从与父亲决裂,随母亲和姑姑生活,张爱玲恰好生活在林语堂影响最为有力的圈子——这个圈子中人多崇尚西方,林语堂在西方获得的成功对他们是最有说服力的。张爱玲称姑姑是“轻度知识分子”,她母亲也应属之,她们以及她们交往的人大约都是林语堂的忠实读者。
而张爱玲中学念的圣玛丽亚女校,与林语堂读过的圣约翰青年学校,同为美国圣公会设立的大学预科性质的学校,成绩优异的学生可以有机会到英美的名牌大学去深造,林语堂当年就是被保送到美国读书的。这名著名的校友作为青年学生的样板,肯定常被校方和教师挂在嘴边,这恐怕也是张爱玲决心追随林语堂的一个原因。
张爱玲并非嘴上说说,做做白日梦,她是一步一步,朝她的目标迈进。她在圣玛丽亚女校成绩优异,尤其是写作才华,渐渐显露。她的处女作《天才梦》在《西风》上发表并得奖。《西风》这本杂志,是林语堂跟其他人合资创办的,跟《论语》、《人间世》、《宇宙风》一样,是林语堂的阵地,旨在“译述西洋杂志精华,介绍欧美人生社会”。
林语堂曾言:“我每读西洋杂志文章,而感其取材之丰富,文体之活泼,与范围之广大,皆足为吾国杂志模范。又回读我国杂志,而叹其取材之单调,文体之刻板,及范围之拘束,因每愤而有起办《西风》之志。”
张爱玲第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登在这本杂志上,不能说完全是个巧合。
1938年,十八岁的张爱玲通过了英国伦敦大学入学考试,但由于欧战关系,无法去英国读书。好在伦敦大学的录取成绩对香港大学也有效,于是张爱玲便在1939年入读港大。
在港大期间,张爱玲似乎仍在继续做她的“林语堂梦”。她发奋读书,一连拿了几个奖学金,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极有望毕业后由学校保送去英国深造;她又苦习英文,能背下整本《失乐园》,给姑姑和母亲写信,也全都用英文,她姑姑甚至说她的英文“好过中文”。凡此总总,都在为她实现“林语堂梦”铺平道路。
不料毕业在即,日本人攻占香港,张爱玲好梦成空,不得不辍学回到上海。然而即便如此,张爱玲仍没有放弃她的梦想。她开始卖文为生,给上海的英文报刊写影评和剧评,也写些介绍中国文化的文章。
她的第一篇“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 ”(《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即《更衣记》的蓝本),发表后“备受称赞”,被誉为“极有前途的青年天才”(杂志编者按语)。
“Still Life” (《依然活着》,即《洋人看京戏及其它》的蓝本)发表时,编者的按语是:“她不同于她的中国同胞,她从不对中国的事物安之若素;她对她的同胞怀有的深邃的好奇心,使她有能力向外国人阐释中国人。”
发表“Demonsand Fairies”(《神仙鬼怪》,即中文本《中国人的宗教》)的那一期则有编者按云:“她以独有的妙悟方式,成功地向我们解说了中国人的种种心态。”
她的这些文章,散发着浓浓的林语堂味道:以一种轻松幽默的戏谑方式,介绍中国文化以及中国人的喜好,这是喜欢猎奇的洋人所喜欢的。
03
此时的张爱玲,似乎已经踏上林语堂的成功之路了,而她才23岁。如果不是因战争阻隔了文化交流,让远东明珠大上海沦为“孤岛”,照那时的势头,张爱玲是否由此就真的步了林语堂的后尘,“比林语堂还出风头”,真还说不定。
但试图复制“林语堂”成名之路的张爱玲可能没想到,最终让她在上海一夜走红、一炮打响的,是她的母语创作。
那是1943年,“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她抱着《沉香屑 第一炉香》和《沉香屑 第二炉香》的文稿,登门拜访了《紫罗兰》杂志主编周瘦鹃。
周瘦鹃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传奇人物,以哀情小说蜚声文坛,曾主编《礼拜六》《紫罗兰》和《申报》副刊等多家文艺报刊,并为沪上诸多报刊撰稿,被视为“礼拜六文学”(即后人常说的“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人物。
对于张爱玲这次拜访,周瘦鹃后来专门撰文介绍。周瘦鹃嗜好园艺,张爱玲母亲黄素琼有个本家黄岳渊是著名园艺家,曾任上海花树同业公会会长,与周瘦鹃极为熟稔,张爱玲这次拜访就是黄岳渊居中介绍的。因为这层关系,周瘦鹃非常热情,忙不迭地赶下楼去,招呼张爱玲坐下,并和她谈了一个多小时。
周瘦鹃眼中的张爱玲长身玉立,彬彬有礼,对于她带来的稿子,周瘦鹃在文章中这样写道:“我一看标题叫作《沉香屑》,第一篇标明《第一炉香》,第二篇标明《第二炉香》,就这么一看,我已觉得它很别致,很有意味了。当下我就请她把这稿本留在我这里,容细细拜读。”
当天晚上周瘦鹃就读了这“两炉香”,张爱玲喜欢中国古代白话,行文写作有意识仿效《红楼梦》《金瓶梅》之类的小说,很对周瘦鹃路子。周瘦鹃认为这两篇作品既有英国毛姆小说的影子,也受《红楼梦》的影响,“不管别人读了如何,而我却是深喜之了”。
这时的上海已沦陷近5年,孤岛时期的文化繁荣不复存在。在沪上文艺报刊中,一些中国名作家如巴金、茅盾、张恨水等人的名字早已不见踪迹。读书人大都是爱惜自己羽毛的,这些文化名流或被日伪封杀,或是搁笔隐居,或是去了大后方,给沪上文化界留下了大片空白。而恰恰是这个空白,给初出茅庐的张爱玲提供了一个绝佳机会。
张爱玲这两篇小说很快在《紫罗兰》发表,周瘦鹃以杂志主编和文化前辈的身份,在编辑例言中隆重推荐。随之,张爱玲又写了多篇小说和散文,在《杂志》《万象》《天地》等刊物上发表,她的第一部小说集《传奇》初版发行仅四天便销售一空,张爱玲成为沦陷期沪上最走红的作家。
走红的张爱玲,似乎实现了她儿时的“林语堂梦”:“成名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但实则,此时的她,开始走上了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文学之路,与自己曾经的偶像愈行愈远。
04
凡读过张爱玲和林语堂的,不难察觉两人之间的“貌合神离”。
两人的文章都好,都写得漂亮,但林语堂是山高月小之美,像冷色调的画,而张爱玲,则精雕细琢,如“缠枝莲花”,繁华至极。
两人皆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不过林语堂的洞察让他脚步轻盈;而张爱玲的洞察,却让她步履沉重:他的洞明不是她的,他的练达也不是她的。
林语堂是基督徒,却不影响他享受人生乐趣,一本《生活的艺术》洋洋洒洒记录着他无尽的欢乐;张爱玲不是基督徒,却在悲悯众生虚妄时祭上自己的欢乐与热情。
林语堂聪明,为人机智,这让他左右逢源。
一次,纽约某林氏宗亲会邀请他演讲,希望借此宣扬林氏祖先的光荣事迹。这种演讲吃力不讨好,不说些夸赞祖先的话,同宗会失望,若太过吹嘘,有失学人风范。当时,他不慌不忙地上台说:
“我们姓林的始祖,据说是有商朝的比干远相,这在《封神榜》里提到过,英勇的有《水浒传》里的林冲。旅行家有《镜花缘》里的林之洋,才女有《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另外还有美国大总统林肯,独自驾飞机越大西洋的林白,可说人才辈出。”
一时皆大欢喜。
张爱玲也聪明,但活得笨拙,到处碰壁。
当年她漂洋过海,效仿她年轻时的偶像,去叩响西方文坛的大门,她又是寄作品给胡适,又是登门拜访,当然是希望获得胡适青睐,恐怕也有得他之力对外推介的意思。
笨拙的她却没想起寄上一本给她早年心仪的林语堂。事实上若论把她推向西方读者,显然林语堂比胡适更有力量。其时胡适早已落魄,冷冷清清做他的寓公,林语堂则仍在走红,就在《秧歌》在美出版的同一年,他的小说《朱门》问世,与《秧歌》的遭冷遇恰成对照,此书又获成功,高居当年的畅销书排行榜。
林语堂的作品为什么能在美国风靡?因为那时的美国人,讲究实际,人人求名求利,苦不堪言。林语堂在书中把中国人的传统生活以及蕴藏在平淡生活中的人生哲学娓娓道来,引导人们如何品味和享受生活,这让美国读者乐在其中,忘记了现实烦恼。显然,这是极其忠实自己文学主张的张爱玲,无法做到的。
而且,对国人生活以及人情世故的感悟,张爱玲远比林语堂复杂暧昧得多,心高气傲的她,怎会长久地安于林语堂式的轻倩介绍?
也许张爱玲早已察觉林语堂不大可能是她的知音,所以到美国落脚后,她从不曾登林府的门。《忆胡适之》中写到炎樱打听了消息告她说:“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没有林语堂出名。”她为此很是感慨,言下大不以为然——相比之下,追求逍遥自适的林语堂,已经远不及沉毅刚健的胡适在她心中的份量。
这一路走来,她中学时代的敬意,她的“林语堂梦”渐渐消失,最终荡然无存,也许是上帝最好的安排:成为张爱玲,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张爱玲。
作者:甘草子:不小资,不文艺,不妖娆,不风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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