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边疆文学》2022年第8期 | 安宁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26部,代表作:《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迁徙记》《寂静人间》。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冬
雪没完没了地下,一场接着一场。好像这个冬天,雪对于大地的思念,从未有过休止。
大道上人烟稀少。似乎一场大雪过后,村子里的人,全都消失掉了。空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一切都被冰封在了厚厚的雪中,连同昔日那些打情骂俏的男人女人。阳光静静地洒在屋顶上,光秃的树杈上,瑟瑟发抖的玉米秸上,低矮的土墙上,再或灰色的窗台上。因为有雪,这些灰扑扑的事物,便看上去闪烁着晶莹的光泽。于是村庄便不再是过去鸡飞狗跳的样子,转而覆上一层童话般的梦幻。走在路上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雪的下面,藏着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有时候人打开门,看到满院子的雪,会有些犹豫,要不要踏上去,将这画一样的庭院,给破坏掉。
母亲总是深深地吸一口气,发一会呆,这才咯吱咯吱地踩着这世上最干净的雪,给冻了一宿的鸡鸭牛羊们喂食。父亲在天井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轻了。似乎像夏天那样,扯开大嗓门训斥我们兄妹三个,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鸡变得懒惰起来,知道院子里什么也寻找不到,也便蜷缩在鸡窝的一角,注视着这一片洁白的天地。
整个的村庄,于是封存在这样的静寂之中。隔着结了冰花的玻璃,朝窗外看的每一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孩子一样的好奇,似乎这个村庄,不再是昔日他们习以为常的热气腾腾的居所。那些爱闲言碎语的人,也变得温情脉脉起来。房间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炉周围,是一家老小。知道这时候吵架,没有多少人围观,男人女人们也就偃旗息鼓,将所有的烦恼,都化作一块块乌黑发亮的煤,投进轰隆作响的炉膛里。那里正有一辆漫长的火车,从地心的深处,咣当咣当地驶来。它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此巨大无边,以至于依然在困顿的生活中受着煎熬的人们,手烤在红通通的火焰之上,忽然间就忘记了这个世间所有的苦痛。
昆虫全都蛰伏在泥土之下。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泥土,这个时候,如果谁能将整个大地用巨大的斧凿挖开,一定会看到密密麻麻的昆虫,比如蚂蚁、苍蝇、蚊子、金蝉、蚕蛹等等,全都沉寂在深深的睡梦之中。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将它们唤醒。它们犹如死亡般的身体里,依然积蓄着生存的浩荡的力量。除了春天,没有什么,能够打扰一只虫子的冬眠。它们隐匿在这场弥漫了一整个冬天的大雪之中,不关心人类的一切。
被人类遗忘掉的,还有农田,庄稼,果园。如果没有炊烟从高高的屋顶上方的烟囱里,徐徐地飘出,大雪中的村庄,就是一个被世界封存的角落。人类蜷缩在棉被里,犹如昆虫蜷缩在泥土之中。最好,这一觉睡去,一直到春天才会苏醒。可是,这只能是人类的理想。袅袅飘出的炊烟,将村庄的日常琐碎,缓缓揭开了一角。一切都像瓦片上因为热气而融化的雪,沿着房檐,滴答滴答地落下。而那些缓慢的,没有来得及落下的,便成为透明的冰溜,整齐地挂在屋檐下,给仰头看它的孩子,平添一份单纯的喜乐。
最初的时候,雪每天都安安静静地飘着。人们穿着棉袄,在雪里慢慢走着,并不觉得那雪落在脸上,或者钻入领子里,有多么的凉。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听起来倒像是傍晚寺庙里的钟声,一下一下地,将人的思绪拉得很远。小孩子在斜坡上嗖嗖地滑着玩,倒地时屁股摔得嘶嘶地疼,都不觉得有什么。揉一揉红肿的手心,继续吸着长长的鼻涕虫,乐此不疲地上上下下。女人们到人家去串门,走到门口,总是很有礼貌地跺一跺脚上的雪,这才漾着一脸笑,推开被炉火烤得暖烘烘的厚重的门,向人寒暄问好。
但腊月一到,雪再飘起来,就带了一把把锋利的刀片,于是小孩子细皮嫩肉的手,就成了冻萝卜,还是红心的。脸蛋自然也抹了胭脂一样,红通通的。一觉醒来,露在棉被外面的耳朵,常常也冻得胖大了一圈。这时女人们再让小孩子去庭院里跑跑腿,做点诸如喂鸡喂鸭的活计,他们没准就哼哼唧唧起来。当然,哼唧完了还是该干的就干,否则爹娘一个铁板烧过来,不比雪刀子差上多少。
这时的老人们,喘息声也缓慢下来。似乎那些气息,都留在了秋天收割完毕的田地里,并跟着麦子和蚯蚓一起,被这一场场没完没了的雪,埋在了冰封的地下。于是他们便借着仅剩一半的气力,苟延残喘着,一日日挨着不知何时会有终结的雪天。
在冬天,老人们常常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大部分时间,一家人都集聚在房间内,剥玉米,编条货,打牌,说闲言碎语,或者烤着一块又一块的炭,听着评书打发漫长无边的时日。老人们碍手碍脚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什么也做不了,听着呼哧呼哧的粗重的喘息声,自己也觉得心烦,不吉利,便知趣地回到阴冷的小黑屋里,躲在两层棉被底下,瑟瑟缩缩地回忆着那些陈年旧事。也只有谁家的媳妇来串门了,礼节性地给长辈问个好,他们才堆上一脸的笑,哎哎地应着来人的问话,又任其打量一下自己蜡黄的脸上,死人一样的气色。
没有人说什么,女人们离开暗黑的偏房,继续跟这一家的主妇谈论家常。当然,出门前总会说一句吉祥的话:您老看上去气色还不错嘛!裹在厚重棉袄和棉被里的老人,听完一句话也没有,他们知道所有的吉祥话都是用来骗人的。
年已经不远了,于是人们说话便专挑吉利的字眼,谁也不会轻易吐出与死有关的词来。可是,老人自己,却预感到死神正穿越风雪,一天一天逼近。
每年风雪大起来的腊月,村里总有一两个老人,熬不住这寒冬;即便以一种给儿女装面子的好强,硬撑着,也还是没有熬过去。在杀猪宰羊过大年的欢庆声中,那一两个老人的儿女们,便一脸羞愧地找人商量置办丧事。于是天一阴下来,女人们烤着炉火,看着粉皮在铁篦子上滋滋拉拉地蓬松着,总要叹一口气,说,不知今年又赶上谁家办事。
这一年的腊月,母亲说了两三次,张家奶奶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张家奶奶是母亲从赤脚医生转行学习接生时的师傅。按照辈分,我要叫她老奶奶。因为有这层关系,逢年过节,母亲都要带上我去给张家奶奶磕头拜寿。她似乎永远都不会老,总是穿一身喜庆的红,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接受我和母亲的拜贺。因为辈分大,又接生了村里大部分孩子,所以他们家便总是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每年去磕头,地上的蒲团都好像薄了一层。又因天冷潮湿,蒲团跪下去,便总是潮乎乎的。我因此抗拒,不想去。虽然张家奶奶总有几颗大白兔奶糖给我留着,可我还是怕她仅存的那几颗牙,它们站在她笑嘻嘻的嘴巴边上,漏着嗖嗖的风,那风是外面的雪天里吹过来的,又冷又凉,还有阴森森的鬼气。
对,我就是怕张家奶奶身上弥漫着的鬼气,才抗拒母亲每年都为了礼节,生拉硬拽上我,去给她拜寿。我从蒲团上抬起头来,仰望一脸威严的张家奶奶时,她脑袋上的挂钟,还会冷不丁来上一响。那是半点的钟声,我却总会吓上一跳,似乎有什么人催促着我,揪扯着我,前往某个比风雪天还要让我惧怕的地方。
人们都在房间里说着贺寿的话,那些话都是假的。连过年的对联上也写着假话,什么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长流水。村里倒是有一棵槐树,比任何活在世上的人,都要年老。人们路过的时候,总是怀着惧怕和敬畏,谁家出了不吉利的事,或者赶上倒霉年月,都要去祭拜一下,好像那棵槐树能够帮他们免灾,或者是槐树本身给他们带来了烦恼,需要求它发发善心。人们对带着几颗稀疏牙齿一年年活下去的张家奶奶,也是这样的敬畏和惧怕吧。怎么说,全村大部分孩子,甚至包括孩子的爹娘,都是经由她一双枯朽的手,来到这个世间的。尽管来到之后,有一半人,在困顿中艰难地熬着,熬到墙头坍塌了一半,还是没有熬上好日子。还有那么几个更倒霉的,张家奶奶也引起为耻,半辈子连老婆都没有娶上。可是,这又有什么呢?哪个村子里的人,不是一天天在风雪地里走着,也不知会不会走到一个有温暖火炉的房间里去,可是,终归还在走着,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这世上仅存的半口气。
雪来了一场又一场,张家奶奶家的窗户,都快被堵严了。人从外面大道上路过,想瞥一眼张家堂屋里,又有谁来拜寿了,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大雪以想要从村庄里带走什么的气势,漫天地飞舞。张家奶奶板着一张脸,接受着一个又一个晚辈的祝贺。间或,她枯瘦的身体会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于是背转过身,用手捂着皱缩的嘴,压抑着全身的颤抖。那口浓稠的痰,到底是吐出来了,可是,上面沾满了黑色的血迹。张家奶奶的儿女都吓坏了,赶着上来递水送茶。跪在蒲团上的人,尴尬地挺着一张脸,不知道该继续跪下去,还是起来送几句安慰。张家奶奶却撕下一张孙子的作业本,擦掉那口骇人的痰,淡淡一笑:一口命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这辈子,我在大雪天里,送走了多少人的命?
一屋子的人都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风夹着雪花,从门缝里嗖嗖地钻进来。又在一股浓重的老年人的酸腥味中,止住了脚步,融化在粗笨的木门旁边。
张家奶奶这一辈子,帮我们村里的女人们,堕掉了多少尚未出生的婴儿呢,大约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那些大雪纷飞的夜晚,她颠着小脚,一个人走在路上,想着刚刚堕掉的那个胎儿,它已经有了人的小巧的模样,却尚未睁开眼睛,就被她无情地从子宫里刮掉,连一件衣服也没有穿,便丢尽了坑里,并被冷硬的泥土覆盖,继而消失在大雪之中。张家奶奶在漆黑的夜晚走回家中的时候,一定有过惧怕吧,她杀掉了那么多的孩子,如果它们都活在这个世上,也已经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地前来给她拜寿了吧?可惜它们命薄,一个个都成了鬼魂,带着惨白的脸,在她的梦中飘来飘去。到如今,她在人间所有的气力,也即将耗尽,跟那些婴儿一样,前往另外一个世界。
或许,在我们的村庄里,也只有张家奶奶不惧怕前往另外一个世界。她掌管着全村人的生,也决定着尚未来到人间的婴儿的死。她的脸上,永远是一副生死不惧的表情,似乎她早就明白躺在棺材里,跟而今躺在床上一样,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睡去。所以她才气定神闲又略带不屑地对跪着的子孙们说:一口命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张家奶奶的这口命,在这个冬天,却不是那么硬了。每个前去拜寿的人,都这样说。
只是千万别死在大年夜里,到时候谁愿意去挖坟埋了她,多不吉利。豆苗娘这样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句。
豆苗娘接连生了5个孩子,都是女儿,最后被村里强行拉去结扎,她才善罢甘休。但她却将这口生不了儿子的气,算在了张家奶奶的头上。好像那些经由张家奶奶的手,生下的女儿们,全是她半路使了坏,将她们传宗接代的“把儿”,给砍了去。她每次都是在春天里种下一棵芽,又在深冬收获一株草。张家奶奶也厌烦了她,若不是她阵痛的声音,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得见,她宁可充耳不闻,也不想前往接生。她似乎算准了豆苗娘这辈子没有生儿子的命,所以每次去,都是冷着脸,蹙着眉。也只有下一场大雪,会让她心情好一些,并在接生完后,回到家中,一个人对窗喝一小杯白酒,才对着窗外的大雪长舒一口气。
那时,全村人都笼罩在一股热烈的过年的气氛之中。杀猪宰羊,裁剪新衣,置办年货。大道上的雪,便因此凌乱起来,满是歪七扭八的脚印。男人女人们像忙一件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一样,在认真地忙着年。就连我们小孩子,也在街巷中奔跑着瞎忙,似乎,奔跑也是年的一个部分。
唯有老人们,缩在房间里,或者被窝里,哆哆嗦嗦地于大雪天中,熬着这个不知道是否能够熬过去的年。他们害怕雪天,似乎雪是漫天铺开的孝布,有着不祥的征兆。雪埋葬了整个大地,也将他们对于春天的希望,给埋葬掉。子孙们在雪天里是欣喜的,眼看着明年又是一场丰收。他们却怕,怕死在这一场素白之中。死也就死了,不外乎是一条命,但死在年关,却着实让人懊恼,一辈子的明事理,都毁在这口气上。不管这个老人昔日怎么得人尊重,不懂得挑个好时节咽气,不仅老人自己觉得愧疚,做儿女的,也连带觉得心烦,想着要麻烦村里老少爷们置办这场丧事,就觉得丧气。初二回娘家的女人们,也因此觉得沾染了一些晦气似的,这一年都没个好日子。
而掌管着全村人生的张家奶奶,却无法掌控自己的死。每个前去走访的人,回来都要在自己家里絮叨一阵,怕是张家奶奶熬不过这个年了。说着说着,自然就扯到这大雪天里,如何置办丧事,如何参加丧礼,如何避开这股丧气。与张家奶奶近亲的,自然唉声叹气,说这个年是过不好了,怕是这一年都冲不走这股子晦气。不是近亲的,就替近亲们着急,不知道这个年如何才能过得去,好像年很长很长,要在大雪天里无休无止地走很久一样。大人们的愁事总是漫长无边,我们小孩子倒是不愁,况且死是什么,我们也不太明白,觉得人死了,跟猫死狗死鸡鸭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人死了会很热闹,全村人都会去看,都会参与其中,好像我们每个人都跟这个死去的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一样。谁也没有我们小孩子喜欢丧事,因为可以抢着将花圈送到坟地里去,从主家挣上五毛零花钱。这可比喜事吃一块糖开心多了,况且五毛钱能买多少糖块啊!那简直是我们自己开的一个小金库,不,是小金矿!可是,如果赶上大雪天,又是可以讨得到压岁钱的过年时节,这花圈我们就老不情愿去抢着抬了。想想吧,为了那五毛钱,可能要丢掉五块十块压岁钱,这代价着实有点大。于是心里就跟大人们一样,有些埋怨那个死在年节的人,真不会挑时候,真没有眼色,怎么就不能再耐心等等,到了开春再闭眼。
张家奶奶就是在这样儿女亲戚村人的冷飕飕的抱怨声中,眼睁睁看着死亡一点点在大雪天里逼近她的床边的。张家奶奶一定知道自己的这口命,是要在大年夜里离开的。她也一定硬挺着,想要熬过除夕那一天。她不能死在大年夜里,死在喜庆的鞭炮声中,那样全村人都会怨恨她。于是她在人来拜访时,一定要挣扎着坐起,而且穿得干干净净的,连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似乎,她依然是那个掌管着我们出生的威严的使者,谁若是不敬,她就能将这个人,重新送进娘胎里回炉改造。我们是什么样子的,只有她有发言权。可不,那些光溜溜来到世间的村人们,谁敢在张家奶奶面前炫耀自己?谁炫耀都会招来她的鄙夷一笑。当然,张家奶奶的笑从来都不鄙夷,她的笑永远都是淡淡的,平静的,慈悲的,那笑跟庙里菩萨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除了乖乖地跪在蒲团上,磕个响头,道一声您老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谁敢在这样的表情面前,造次放肆呢?而拥有着这样高位的张家奶奶,又怎么能用死亡,给自己这高洁的一生,染上一点污渍?
她不敢。所以她一定要挺过那最后的大雪纷飞的除夕之夜,要听见钟声在12点敲响,全村的饺子都扑通扑通热烈地跳进沸腾的锅里,快乐地翻滚。
可是,老天爷偏偏不让张家奶奶如愿。除夕那天,村子里灯火通明,一家一家较劲似的炸响着鞭炮。但在12点的钟声尚未敲响之前,这样的鞭炮声,不过是预热罢了。我们小孩子在巷子里跑来跑去,男孩子在大道上比赛谁的“窜天猴”窜得最高,女孩子则比赛谁的“烟花棒”在夜晚最亮。“摔炮”也有趣,摔到对面墙上,便清脆地炸响。张家奶奶家位于村子的中央,于是她家的砖墙上,便满是摔炮的痕迹。就连沿墙根的雪地里,也插满了燃放完后的“窜天猴”,一根一根,像香台上的香,静默无声地瞪视着夜空。
同龄的根柱放得最欢实,他胆子大,敢把鞭炮拿在手里,点燃了捻子,还故意等那捻子快要燃完了,才得意洋洋地扔出去,并在炸响的那一刻,享受来自同伴的欢呼声。他起初是专往雪地里扔的,后来不知怎么的,想要恶作剧,扔到人家院子里去。他第一个扔的,是来福家,来福老实巴交,只在家闷头学习,大年夜也不例外。来福叔叔痴傻,奶奶年迈,来福爹又好脾气,所以一个响鞭扔进去,院子里除了来福爹吓得“哎呦”一声,就没了别的动静。根柱于是在我们的叫好声中,愈发得意起来,小响鞭一个紧挨着一个扔进人家的院子里,或者猪圈里,再或屋顶上。扔到兴头上,他两个鞭炮同时扔进了右手边的院子里,那里住着的,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根柱从娘肚子里拽出来的张家奶奶。
鞭炮炸响之后,院子里紧跟着响起的,既不是张家奶奶骂人的大嗓门,也不是张家子孙的惊吓声,而是一声响亮的哭声。那哭声在雪夜中格外地凌乱,好像一挂乱了阵法的鞭炮,忽高忽低地在半空里炸响,一会悠长,一会急促,忙乱不休。这完全在根柱的意料之外。我们起初也都以为鞭炮落到了张家人的脑袋上,挂了花,心里为根柱一阵紧张。但随后那哭声大了起来,而且没有休止的意思,一群孩子便慌了神,纷纷收拾了炮仗,跑回了家。根柱当然也乱了阵法,将手里的鞭炮朝雪窝里一扔,便踏着我们的脚印朝家狂奔。
母亲正围着炉子炖菜,看见我气喘吁吁回来,便张口训斥:大过年的,跑这么慌干吗?还少了你一口饺子?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过了好大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娘,根柱……把……张家奶奶全家……炸得……哭起来了……哭个不停……
啥?!母亲瞪眼看着我,她的脸上,起初是迷惑,继而是震惊。
你这孩子,大过年的,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些委屈:他们全家……真的……哭起来了……不信你去听听……
母亲果真打开房门,侧耳倾听。可是,她听到的,是12点的闹钟,一下一下地响起来了。继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包围了整个的天地。
村庄在夜色中震颤了一下,而后便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
还不去下饺子啊!从门外点燃鞭炮跑进来的父亲朝母亲大喊。
母亲呆立在将整个世界都包裹住的一片莹白之中,一句话也没有说。满天炸响的烟花,照亮了她苍白的脸,我看到一滴饱满的眼泪,从她的眼角倏然滑落。
那一年的除夕,张家奶奶“蹬腿”的消息,比“窜天猴”还要快地抵达了每一家的庭院。在张家奶奶的儿孙们,忙着给她穿孝衣的时候,沾亲带故的人家,也面露忧烦,不知该如何协调走亲访友和置办丧事的关系。若在平日,办个丧事,如果主家不来“打扰”,心里是要存一肚子气的,这气一整年也不能消散,疙疙瘩瘩地,或许一辈子都得记着这点仇。可现在是喜庆的大年,别说是亲戚,就是火化场里,给多少钱,怕也没人愿意靠近焚尸炉。况且奔丧完去谁家走亲戚都不高兴,好像这死人的晦气,会瘟疫一样沾附在每个人身上。但凡出生或者生孩子时,接受过张家奶奶“洗礼”的,自然也要随份子,去吃这场“白事”。想到原本应该欢天喜地拖着自家孩子走亲访友挣压岁钱,却被张家奶奶的“魂”给揪扯着脱不了身,便老大不高兴。可是不高兴还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只能在守岁的除夕,叹口气,抱怨一句:不早不晚,怎么偏偏赶在这时候?
作为张家奶奶的“关门弟子”,母亲自然不能这样说。她的忧愁显然更为真诚。她甚至因为张家奶奶将接生这件伟大事业,传承给了自己,若自己将来死的时候,同样不懂礼数,遭人抱怨,而忧心忡忡。于是她便将一碗饺子,全端到香台上去,供奉给魂灵正在升天的张家奶奶。
很快,纷纷扬扬的大雪将饺子给覆盖住了。我几次用棉袄袖子擦拭房门上的玻璃,透过黑黢黢的夜色,看那碗饺子是否真的被成了鬼魂的张家奶奶给吃掉了。可是,那里始终是一碗冒尖的白雪,在越来越稀疏的鞭炮声中,孤独静默地站着。
大年初一,张家奶奶家门庭冷落。每个走在雪地里去拜年的人,途经门前,都下意识地歪头看一眼。院子里空空荡荡的,连一只麻雀也没有,好像它们也知道此时来这个庭院,一年的好运都将丢掉。在经过了一夜的悲痛之后,张家奶奶的儿女们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悲伤。于是被雪覆盖的庭院里,便静悄悄的,有着一种寻常的质朴。似乎生活并未因此发生任何的改变,一切都在白色的背景上缓慢流淌,鸡在打鸣,鸭在踱步,狗在雪地上追逐着鸟雀,干枯的树枝将影子投射在低矮的泥墙上。这是新的一天,与过去无数个时日,并未有多少区别的新的一天。
熬过了这一个年节的老人们,心怀着侥幸,感谢老天让自己多活了一个年头。尽管,有可能过了十五,也跟张家奶奶一起,去阎王那里报到;可是,终归是跨了年头,没有给儿女带来多少的拖累,也不曾让他们像张家奶奶的子孙们那样为难。所以留下来的老人,便穿了簇新的衣服,打起精神,迎接着一拨又一拨晚辈们的磕头祝寿,并顺便与人感叹一下张家奶奶是死不逢时。
于是整个村子都在隐秘地颤动着,为张家奶奶带来的这一棘手的事件。如果不与张家奶奶的子孙们同住一个村子,一个巷子,或者紧挨着一堵墙,人们怕是要奔走相告起来。在一场雪都能够让村庄兴奋的枯燥的冬日,一个人的死亡,尤其是像张家奶奶这样掌管着全村人“生”的元老的死亡,更是为无聊的生活,注入了一股新鲜的鸡血。
三天后,张家奶奶的骨灰盒,穿过走亲访友的热闹人群,被子孙们悄无声息地抱了回来。而唢呐班子与葬礼队伍,也稀稀拉拉地组建起来。不知是因为下雪,还是人们都约好了,或者大家真的都在忙着走亲访友,张家奶奶出殡的这天,人烟稀少。每一个顶着雪花去吊唁的人,都低着头,弓着腰,紧缩着身子,偷偷摸摸地,好像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然,如果不是红白喜事欠下人情,没有人会在喜庆的年节里,去参加一场晦气的葬礼。所以去还人情的人,也便猫一样潜入张家奶奶的庭院,又溜着墙根侧身出来,走上一段,与那断断续续、不怎么起劲的唢呐声,离得远了,这才长舒一口气,似乎,卸掉了一个很重的包袱。
黄昏的时候,张家奶奶出殡。出门看的人,愈发地少。就连那些平日里争抢花圈抬的小孩子们,也好像消失掉了。整个村庄,安静得如同在大雪中睡了过去。不,是死了过去。人的呼吸,也变得微弱起来。大地上的一切,都在雪中肃穆着,似乎它们更懂得一个人死去的悲伤。风在暮色中呼呼地吹过来,那些洒落的土黄色的纸钱,便在村庄的上空飞舞。人踩着雪,咯吱咯吱地走在其中,会内心惊惧,好像张家奶奶的鬼魂,从冰冷的坟墓里飘了出来,并随着满天的雪花,飞进每一个庭院,而后隔着紧闭的门窗,永无休止地敲击着,拍打着,叩问着那些隐匿在房间里的人。
没有人给她回答。
只有雪,漫天飞舞的雪,覆盖了整个的村庄……
河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
河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