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任何江河都是一部变动弗居的历史。作为中俄界河的黑龙江,是一条承载浓重历史记忆的河流。历史反复表明,黑龙江自古以来特别是近代以来就是一条不安分不安静的河流,它见证着一个民族的兴盛与衰败,流淌着一个民族的伤痛与屈辱。由著名学者卜键先生撰写的《黑龙江纪事:内河·界河·掐头去尾的大河》(三联书店2024年8月出版,以下简称《黑龙江纪事》)一书,以深沉的历史情怀和温婉的诗性笔触,细致描摹了黑龙江的峥嵘历史和沧桑魂魄,深刻揭示了一条大江所承载的文明密码与当下启示。
《黑龙江纪事》是卜键先生继《库页岛往事》之后,出版的又一部关注东北边疆、书写东北亚历史的重要著述,全书共二十一章一百三十二节,计五十一万字的体量与篇幅,卜键先生采用纪事本末的体例,细密绘制了一幅跨越三百年的历史长卷,将清初以来黑龙江流域的各类人物、各大事项悉数展现,尤其是通过索寻和剖析黑龙江嬗变的历史细节,拂去陈陈相因的历史陋见和尘埃,最大限度地还原了黑龙江流域演变的真相和杯葛的成因。黑龙江虽然偏居中国北部边疆,但在卜键先生笔下,它从来就不是寂静的自然存在,而是文明碰撞与冲突的前沿和枢纽。《黑龙江纪事》)以清初“龙兴之地”的封禁政策作为叙述起点,系统阐述了黑龙江流域被赋予的政治象征意义——既是满清政权发轫的重要源头,也是被刻意孤立的“乌托邦边疆”。“河流是有生命的,尤其是像黑龙江这样一条有着丰满前世今生的河流。”卜键先生在《黑龙江纪事》开篇即定下了这部历史著作的情感基调。作为从事古典文学和清史研究的“以文入史”专家,卜键先生以深厚的史学功底和流畅的文学笔致,聚焦黑龙江流域三千年历史脉络,重点检讨近三百年来这片土地的沧桑变迁。全书以“掐头去尾”这一形象说法,概括了黑龙江从内河沦为界河的悲剧命运。笔者以为,《黑龙江纪事》不仅是一次史料丰弥的历史书写,更是一次饱含深情的江河祭奠,作者以繁复众多的文档碎片拼凑出一幅悲壮的历史图景,让读者感受到黑龙江波涛中流淌着一个民族的沉痛记忆。
黑龙江的悲剧性变迁是《黑龙江纪事》一书的主题与基调,寻觅黑龙江流域大片领土丢失的根本因由,是作者写作这部书的真正目的。黑龙江如何从中国的内河变成中俄界河,如何最终成为一条“掐头去尾的大河”?卜键先生在书中通过细致的历史考察和深入的历史思考给出了一个明确答案,即“进入十九世纪,清朝自外于工业革命带来的世界大变局,抱残守缺,国力迅速下降,与俄罗斯相比,主要是思想文化的落后和杰出人才的匮乏”,从而体现出“有史料、有观点、有情感”的经典叙述模式。书中第五章重点回溯和阐释了《尼布楚条约》签订的背景与过程,强调正是由于《尼布楚条约》的签订使黑龙江上游与中下游开始分离,是为“掐头”;而《瑷珲条约》和《北京条约》的签订则使黑龙江失去出海口并成为中俄界河,是为“去尾”。1689年的《尼布楚条约》虽然是平等条约,保障了将近170年的边境和平,但导致作为黑龙江重要支流的石勒喀河不再属于清朝,额尔古纳河则成了两国的界河。而1858年《瑷珲条约》的签订使清廷失去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约6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尽管清政府曾拒绝批准《瑷珲条约》,但在1860年《中俄北京条约》中又确认了其合法性,使得清政府永久失去了这些土地。这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标志着黑龙江命运的彻底改变。如前所述,卜键先生并未满足于简单地陈述历史事实,而是深入思咐与再三追问:黑龙江流域领土大片丧失的原因究竟何在?为此他提出一个多层次的分析理路:康乾时代的政策是导致黑龙江流域领土丧失的远因,咸丰以来内忧外患的局面是导致黑龙江流域领土丧失的直接原因,而19世纪工业革命引发的世界变局,则是黑龙江流域领土丧失的外部因素。具体而言,卜键先生认为黑龙江失地的根源在于,清朝经略东北的政策从一开始就跑偏了。咸丰年间应对失策,沙俄进入黑龙江时,清廷和地方表现软弱且被动。一个关键因素是清朝没有采取移民实边策略,移民点要么离边境太远,要么过于孤单。此外,清朝独立于世界工业体系之外,导致军事发展能力逐渐衰弱,外交人才则更加匮乏,而这些恰恰是清廷在黑龙江流域逐渐被动和渐趋失守的重要原因。
《黑龙江纪事》一书的价值不仅在于还原历史,更在于其对现实的关照和启示。卜键先生明确表示:“本书的写作并非翻旧账、拉仇恨,而是试图捡拾和聚拢那些文档碎片,追寻历史的真相,以获取认知与鉴戒。”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在当今国际形势纷繁复杂的时代背景下,卜键先生的历史追问显得尤为迫切。一个国家在面对时代变革时,只有不断适应新的世界体系和国际规则,才能更好地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源远流长的黑龙江,见证了多少历史的沧桑变幻。有读者认为这是一本“让人越读越气的书”,也是一本“不能被忽视的书”。当我们站在黑龙江畔,眺望对岸曾经属于中国的土地,或许会想起卜键先生在书中的那句话:“河流是有生命的。”这条“掐头去尾的大河”的悲剧命运,正是中华民族近代历史的一个缩影。《黑龙江纪事》最终告诉我们,历史虽然沉重,但直面历史才是走向未来的唯一途径。
《黑龙江纪事》一书展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学术深度和专业水准,除“引子”和“尾声”外,全书援引成书的史料90种、中文著作58种、外文译著58种,总计206种,书中每一章后都附有详尽的注释,全书注释达千条左右。这些数字背后是作者严谨的治学态度与扎实的史学功底,也表明作者“有一份史料说一份话”的治史信条,这种对史料的敬畏尊重与细致爬梳,使得《黑龙江纪事》一书具有坚实的学术基础,也为读者提供了深入思考的历史空间。作为文学出身的史学研究者,卜键先生在书中展现了独特的叙事魅力。全书以事件的发展谋篇布局,而事件的主体是人,作者力求写出人物作为历史主体对于历史事件的影响。还以第五章《回望尼布楚》为例,作者将清王朝既妄自尊大又因缺乏国际外交经验的手足无措描写得十分精准到位,那时候的清朝“像一个被父母保护得太好的孩子,尽管不谙国际状况,但由于自身还算强壮,所以也并不畏惧”。书中对历史人物的刻画尤为生动贴切,如康熙帝的深谋远虑、萨布素将军的英勇善战、穆拉维约夫总督的野心勃勃等,这些人物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的抉择与行动,构成了黑龙江流域历史发展的重要推动力,这种叙事方式也使读者能够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历史的温度与质感。
《黑龙江纪事》超越了传统的地方志书写,作者以学者之严谨、诗人之敏感、哲人之忧思,将黑龙江流域的地理变迁、民族交融、生态演进与现代化浪潮中的文化阵痛,编织成一部多维度的宏大叙事,在历史断片与当代现场之间架起桥梁,为北疆黑土地谱写了一部文明沉思录和备忘录。值得一提的是,该书通过追溯《尼布楚条约》的签订背景与过程,以及江东六十四屯的历史变迁,清晰展现了彼时国际地缘政治在这片土地上刻下的伤痕,包括雅克萨之战、库伦交锋、江东六十四屯屠杀以及庙街事件,这些历史事件不仅是满清与沙俄的领土之争,更是不同文明体系对“边界”概念的差异化认知:中原王朝的“天下观”与沙俄扩张主义的“领土逻辑”在此激烈交锋。在智能化与数字化叠加的当今时代,虚拟空间正在重塑边境认同。《黑龙江纪事》的创新之处在于采用“逆流叙事”:从入海口的鞑靼海峡回溯至额尔古纳河源头,这种倒叙结构暗合了记忆重构的逻辑。在勘察加半岛的鄂温克猎人叙述中,黑龙江是通往祖先之地的大门;而在哈尔滨水文站的档案里,这条河只是防洪警报系统上的数据流。书中大量运用“河流蒙太奇”手法,将不同时空的江畔场景并置呈现,这种叙事策略打破了线性史观的桎梏,显露出界河本质上的非连续性。所以,该书既是对黑龙江的哀吟与颂歌,也是一面检省自我的时空之镜。合上这本厚重的历史纪事著作,黑龙江的涛声仍在耳畔激荡回响。这条被历史反复切割的北方大河,依旧在民间记忆的河床上保持着隐秘的流动。
《黑龙江纪事》一书最独特的品质和特点,是其诗化语言包裹的哲学内核。卜键先生将黑龙江的自然意象提升为形而上的隐喻:封冻的江面是“时间的琥珀”,开江时的冰排撞击是“历史的关节在错位”,沼泽地上的“塔头墩”则是“记忆在泥泞中凝固的叹息”。这些意象不仅提供审美体验,更构建起一套理解边陲文化的符号系统。作者受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的空间诗学启发,将黑龙江流域视为“物质想象力”的载体。江水既是实际的地理界限,也是心理上的阈限空间——正如书中所述:“站在黑龙江畔的人,总是下意识地望对岸,这种张望本身已成为边境人的生存姿态。”这种存在主义式的观察,使地方志书写升华为对人类处境的本体论思考。《黑龙江纪事》最终超越了地域研究的局限,将黑龙江转化为理解现代中国的思想方法。通过这条大江的坎坷命运,折射出所有后发现代化国家面临的共同命题:如何处理国家叙事与地方记忆?如何在全球化中保持文化主体性?卜键先生以黑水为墨,书写的不只是一条江的传记,更是一个民族在时代激流中寻找安身立命之根的深层思考。或许真正的界河从来就不存在于测绘图纸上,而是存在在两岸居民共享的炊烟与传说之中。这种顽强的文化流动性,恰是对现代性空间暴力最有力的嘲讽与抵抗。
作者简介
刘金祥,系哈尔滨文史学者、黑龙江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
统筹:梁冰
编辑:许怡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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