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岁的少年于德水拿起人生中的第一台海鸥相机,是在1966年,这一拍便是58年。在这58年里,他尝试从镜头里人的各种形态中去读解世界、读解生活、读解脚下的这片土地。他曾获中国摄影金像奖,2次获中国新闻摄影奖金奖,担任河南省摄影家协会主席达15年。
于德水不是唯一一个拍摄黄河的人,但他却凭借拍摄关于黄河的作品而闻名。摄影作品集《流逝的黄河》是他创作生涯中的一个重要作品。1985年5月初,他从花园口沿着黄河逆流而上,金属质感般的漩涡让他久久不能平静。自打那次走黄河后,关于黄河与土地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也直接影响了他日后摄影的整体走向。
于德水摄影作品
或许源于自己一次次按动快门后的兴奋或失落感,他更能透过当下摄影的新潮流,理解到摄影师的兴奋和困惑。他保持着开放学习的态度,支持摄影的这种多元发展格局,鼓励从事摄影的人进行更多的创新和探索。但他也是一个“守旧”的人,“我一直沿着40年前开启的那条摄影方向一直走,只要我能跑得动,我就不会停下来。”
在他看来,搞摄影有一点好处,就是能让他保持思考,身体充满活力。“一旦我拿起相机进入现场,就会有种特别自在放松的感觉。”
谈经历:不甘于放任自己
正观新闻:站在今天看过去,能否聊聊您的成长经历,摄影有哪些让您着迷的地方?
于德水:我接触摄影比较早,大约十几岁。开始主要是玩,布光拍人像之类。倒有点像观念摄影的方法,当时主要是觉得好玩。但那时的学习意识很强,利用当时能接触到的一切渠道进行学习。可那时的条件太单调了,只能与一群有同样想法的年轻人结伴学习,以自学的方式在一起讨论问题,我同时参与了两个这样的小群体,一帮是画画的、还有一帮是文学的。主要是渴求知识的欲望特别强烈,只是不甘于无所事事地放任自己。
正观新闻记者专访于德水
正观新闻:我们了解到,您花了5年的时间才找到了自己的摄影方向,有没有什么事情对您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于德水:1977年,我把精力转移到了摄影上,当时已经具备了条件,我的工作单位是文化馆,有器材、暗房这些设备。开始的拍摄比较盲目,所能看到的东西就是当时报刊上所刊登的那些照片,只是在模仿的基础上结合自己想法和一些小点子进行创作。但那段时间对摄影的热情非常高,白天蹬一辆自行车到处跑着拍照片,晚上钻暗房冲洗。那个时间里,没有条件受哪位摄影师的影响,因为什么都看不到,资讯闭塞。
这个时期完全是凭着热爱的激情走过来的,但是得到的回报是我出乎意料的。1983年,我突然被河南省摄影家协会推荐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习摄影,这对于我来说是人生中一个最重要的节点,我终于在30岁的时候赶上了受教育的末班车,走进了校园,这件事对我影响是最重要的,改变了在摄影这条路上的走向。
正观新闻:您在40至50岁相继出版“中原土”“黄河流年”等摄影集,这些作品关于黄河和土地,这些元素吸引您的地方是什么?作为河南人,黄河对您的摄影生涯有何特殊意义?能否讲述拍摄时的动人故事?
于德水摄影作品
于德水:我在40岁出版了《中原土》,50岁出版了《黄河流年》。土地与黄河的主题都是源于个人生长的故乡,河南以农立业,沃野广袤的豫东更是主事农业生产的地域,我在摄影实践中,切实地感受到中原文化与土地之间那深刻而紧密的关联,这种关联已渗透到人们的四季日常以及生活经验的方方面面。
那绵延百里、千里平坦得一望无际的土地,又与黄河有着最为直接的关系。那个带着苦涩滋味的称呼──“黄泛区”,曾经是黄河的泥浆肆虐翻滚的大地伤疤。
于德水摄影作品
用相机追寻这片土地的渊源,就成为我摄影前行所追寻的方向了,我把相机作为自己认知生活、认知世界的方式,把拍摄当成阅读现实与历史的一册大书。1985年的初夏,我第一次站在了黄河岸边。那个记忆至今让我难以忘怀:那一刻让我出乎意料,木然地凝望着滞重、沉浑、缓慢扭动的河水静静地流淌……就是张承志在《北方的河》中所描述的那样──“流动的金属”……我惊异于它不是想象中的咆哮奔腾,汹涌澎湃!我呆呆地伫立在那里,久久地看着这流淌了千万年的大河,怀着无数的疑惑……它与一个民族族群的生息紧密相连,自然与人那复杂的历史纠缠以及黄河百姓的情感……
就从那里,我溯流而上,和一群来自家乡的伙伴们,一边行走一边拍摄。一个多月的时间,走到了壶口,看到了它另一副辉煌气势的面容。那一次的黄河行,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思想烙印。之后的摄影再也没有离开与这条河流息息相关的生存着的人和他们的生活。我知道了手中的相机应该在大河岸边百姓的平凡生活里,在快门的流动中对这片土地去体验和感悟,用影像思考这条“伦理河流”的深厚内蕴,和那些许许多多无法言说的,饱浸着黄河水生活日常的点点滴滴。
正观新闻:您曾说过您的一生最幸运和最遗憾的都是因为接触了摄影,您是如何看待摄影和人生之间的关系?
于德水:之所以说人生的幸运和遗憾都是摄影,幸运于接触摄影,因为它是我年少的那个特殊年代里所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了。而说遗憾,是在持续的实践中时常在拍摄中所出现的那种无力感,摄影的所长和优势自不待言,但其平面视觉画面对现实世界的呈现在很多状态下是受到制约的,其实任何事物都有其局限的另一面。说到这一点,也就是有着这种感受的经历,让我对于后来的摄影新发展,诸如当代摄影对于传统边界的突破、语言的创新、方式的多元化等等,就有着较为切身的理解了。
于德水摄影作品
我对生活和人以及现实世界的认知和理解,与我的摄影都有着密切的关联。摄影让我思考,摄影推动我去阅读相关的文本扩充思想的视野,照相机成为我与这个世界发生关联的最主要的工具和行为方式。
谈创作:“功夫在诗外”
正观新闻:您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都有什么样的摄影理念?
于德水:我对摄影的认识,有一个逐渐转变的过程,开始的时候由于外部环境的封闭,资讯的闭塞,基本处于盲目状态。从北京学习回来有了一个较大的改变,确立了自己手中照相机的立足点,在对摄影本体的属性的理解上,认为现实生活土壤是摄影表现的本源。随着在实践中的积累,认识到所有的拍摄都是基于个人生活感受和精神状态,而最重要的是你的思想观念决定着你影像的品质。
于德水摄影作品
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专业领域对摄影的纪实性产生了质疑,并在理论层面予以了深入的探究,对摄影与真实的关系基本上给予了不同于传统理论的论证。也就是说,摄影师主观性的立场与观点对影像的产生是不可忽视的。这在我个人的实践中也有着较深切的体会。一个摄影师的作品一定是其所决定的视点再现,影像不等于真实,但它是真实现场的一个视角。由此,自己在拍摄中更主动地确立了思想的主导性。
正观新闻:在日常的生活中,您是如何捕捉到自己的创作灵感的?又是如何确定拍摄的元素、构图和意义?在这一过程中,您遇到过哪些挑战?是如何克服的?
于德水:我理解你这个问题的意思,所有的这些,对于我而言,都是于案头研究或拍摄现场之外前置的。拿着相机在生活现场,我就基本上是一种归零状态。一切想法都是多余的,因为你眼前活生生的现实太丰富了,它自身的灵性逻辑或说是自然野性,让你无法预测下一瞬间会出现什么,生活本身是远远超越任何艺术家所具有的想象力的。你只能是观察,用心观察。当你被触动的时候,快门声跟上就是了。所遇到的挑战就是,会出现器材因不同的情况与感觉不能同步,所以也弄丢过不少当时令我激动的镜头,懊恼不已。
于德水摄影作品
正观新闻:您是如何在摄影的过程中找到自己的这种诗性的纪实?您觉得这种风格是时代赋予您这一代摄影师的任务吗?
于德水:摄影对一个认真地作为自己思想表达者来说,它内在的核心就是摄影师所具有的那种真诚和在现实生活中的那份情感。我刚才提到的所谓“前置”,其实就是人们常说的“功夫在诗外”,摄影也是如此。
后面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个人不这么认为,没那么宏大,只是个人的一种偏好而已吧,每一个人都属于一个特定的时代,对一个生命个体行为的判断,是无法脱离这个既定前提的。
谈人生:为时代留痕,就足以欣慰
正观新闻:回顾过往,您认为最值得骄傲的事是什么?最困惑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如何熬过来的?
于德水:没有骄傲,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庆幸,是赶上了在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中,从未有过的剧烈变迁的这个非凡的时代,见证了许多时代发展的生活细节,为之留下了影像。
最困惑的时候是那次在“走黄河”,在确立了“拍什么”之后,而在“怎么拍”的技术语言上却是徘徊了许久,最后是靠着一点点的摸索、尝试,逐渐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表现方式。
正观新闻:您曾说自己是属于饥饿的一代,有一种自卑心理,后来又担任中国摄影家协会理事、获得多个重磅奖项,您如何看待如今的成就?
于德水:少年时代学识的薄弱基础形成了心理的自卑,也正是如此,才努力试图有所改变。所谓的成就其实只是对你在那个时段工作的认可。摄影有它特定的文化属性,检验其价值与否的是时间,我觉得个人在这个领域里的努力,如果能为这个非凡的时代留下些许印记,就足以令人欣慰了。
上周(2024年12月)在省文联70周年庆典上被授予“终身成就奖”,当“70后”的我和那些在各个艺术领域被我视作前辈、80、90岁的艺术家站在一起,感觉这个荣誉对我是一种带有某种期许的预支──摄影和我还在路上。
于德水摄影作品
前几天我在自己年终梳理中,有这么一段感想:摄影方法与技艺的源生地,来自西方遥远的塞纳河畔,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生命情感的影像叙事,留下的却是这个东方族群一代又一代生存状态的印迹。个体的脚步与实践,不过是浩瀚大河小小的一滴水,即便这水滴如何地轻渺,它也该不属于泰晤士河、不属于莱茵河、不属于密西西比河,它属于这条千百年来一直在流淌的东方大河,哪怕给她博大的文化母体所增加的容量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或是被时间的流逝所隐去。
谈当下:在今天,纪实摄影仍不可缺席
正观新闻:随着科技的发展,摄影技术也在不断进步。如何看待科技对摄影的影响?是否尝试过使用新兴技术进行创作?
于德水:“漫长的摄影器材史被一笔勾销了,如今剩下的最后一款相机是手机”这是张承志的话,摄影不再是专业人士的专属已经是今天的现实了,大爷大妈,有手机就能进来,人们挤拥在每时每刻照片海量产出时代,照相已经被重新定义。
摄影本来就是技术的产物,今天的数字化、智能化取消了它几乎所有的门槛,将其推进了“人人”时代。自1839年到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摄影,正是一个在技术与文化双重力量的驱动之下,在不断地生长和演进的过程。当下时代的视觉文化成为潮流,图像以无所不在的方式进入了人的日常。这种社会环境对既有的专业工作者和其思想观念的影响是很大的,一个多元发展的格局已经成为现实,如果说通向目的地的路,曾经只是一条的话,而现在则就像复杂交错、层叠盘旋的立交桥,其每一条道都是具有通达性的,对影像探索的方式在这种格局之下具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摄影作为媒介的边界正在消散,新一代摄影人用不同的语言方式呈现人类精神、人的不同情绪,映现当下、映现内心,已成为个体生命状态表达的便捷工具。
观念上我对摄影新潮流是理解并支持的,鼓励他们的探索和创新。社会在发展,对这些新的技术发展我是一种开放和学习的姿态,而在摄影的具体实践中我却以固守的态度走在自己多年的老路上。
正观新闻:您的作品经常关注社会变迁和百姓生活,您如何理解纪实摄影?在您看来,纪实摄影在记录社会变迁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于德水:纪实摄影,从摄影史的角度上看,在20世纪的上半叶发展到了一个高峰。在人类发展的社会形态中产生过重大影响,具体的案例不胜枚举。其后在理论和学术意义上的内涵矫正,让“纪实性”摄影的发展有了一个新的样态。今天摄影的发展与变化,已经形成了一个多元竞技的新格局,即使在这样一个新潮迭起的形态中,直接面对生活的摄影“纪实性”影像,仍然具有其不可取代的价值和意义,尤其是在今天的中国。
今天的中国社会,正处在一个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历史巨变的时代。看一看如此庞大的人群,占人类总数的四分之一,在短短的时间里,经历着如此剧烈、天翻地覆的社会变革,在这几乎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一个时代里,记录性的摄影是不可以缺席的。
在摄影的见证性和文献性意义之外,“纪实性”摄影的功能、文化价值、社会意义,依然是有效的。其社会存在的文化根基依然是扎实的。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面,纪实摄影依然是在今天的中国最值得追求的摄影方式。
来自现实世界的图像,依然还是植根于对可见事物的描述和过程。相机的记录功能,依然是基于人的感知,还是人在看、在感受、在选择。被凝视的影像,依然还在引渡着思想……
正观新闻:如何看待摄影的未来发展趋势?对于青年摄影师,您有哪些建议和寄语?
于德水:艺术从来不是只有一条路。探索影像在当下种种可能的实践方兴未艾。我寄望于摄影的新格局。后浪们开放的神经末端从触觉里所呈现出的斑斓世界,标示着一个新的世代的继往开来,今天的摄影正以其最为前卫的当代性,表现出强盛的成长活力。
正观新闻:在当下,中国的摄影师如何从我们自己的文化土壤里边汲取营养,在世界舞台上绽放光彩?
于德水:这个问题,恰恰是当下中国摄影面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中国摄影实际上从改革开放到现在,算是在三四十年时间走完了西方摄影史将近200年的道路。从西方摄影的古典主义时期、现代主义时期、再到后现代,中国当下的专业领域里各种样式都有,但是都是模仿学习,当然这个是免不了的一个阶段。
摄影的话语权被西方世界所掌控。中国的摄影在国际上不被看好,不被认可,没有地位。世界性的大型的博览会就是各种重要的一些学术性的项目,基本上看不到中国摄影师的身影。但唯独日本摄影有一席之地,这就是牵涉文化的根脉。
二战后的日本几代摄影家,不再盲目地追随西方,跟从西方艺术的发展,而是更加注重个体的自我意识以及摄影与本土文化的相结合,从而开始向内探寻属于日本自己的摄影之路。最后,从他们自己传统文化里边生长出来的这样一种结果,反而被西方认可。中国摄影想改变今天这种局面,必须要从我们自己的文化土壤里边扎下根脉,成长,结出果实。
我最近参加了几个活动,比较欣喜的是在这方面,我看到了一批年轻摄影家在这个方向上的努力,他们在中国传统文化精神里寻找出路,这才是中国摄影能走向世界的唯一路径。
(朱钰伟 陈琛 程子鑫 樊凯丽/视频 申桐/视觉)
统筹:石闯 李记波
编辑:程绮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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