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2024诺奖作家韩江创作的长篇小说。故事从丈夫(《素食者》篇)、姐夫(《胎记》篇)、姐姐(《树火》篇)三个视角围绕女主角英惠展开。

小说将个体置于不同身份、关系、社会规训下;极度放大了主体、客体,同化者、异化者间的纠葛与矛盾;在现实与梦境的裂缝中呼唤人类社会生态的真相;呈现了集体心理统摄下的抉择背后,是永恒的苦痛。

从素食者到一棵树

英惠成长于父权压迫严重的家庭,她时常遭受父亲殴打以及长辈们较于弟弟的区别对待。

童年经历给英惠埋下了反叛的种子。

九岁时英惠跟姐姐在山里迷路,萌生了逃离家庭、不再回去的想法。

婚后,英惠如韩国千千万万的传统妇女一样,焦劳于日常:家务、饭食、颐指气使的丈夫。

英惠几乎沦为丈夫满足身体欲望,发泄负面情绪的便利工具。

一场噩梦,将她催醒。

她要与这种不被爱、不被尊重、不被重视、不被理解的生活决裂。

她试图反抗个人命运中既定的序轨、社会制度千年来的惯常、整个人类群体中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暴力与强迫。

噩梦使英惠对肉产生了恐惧和厌恶,于是她拒绝吃肉(甚至是鸡蛋、牛奶也不碰)、不允许家里出现肉、排斥跟吃了肉而“有肉味”的丈夫亲密。

她的素食行为逐渐极端,甚至妄想成为植物——除了水什么也不愿摄入。

英惠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她的“自我”在成长过程中逐渐迷失、坍塌。

受父亲辱打的“女儿”、被亲情忽视的“二姐”、被丈夫当成“欲望的输出与摄入对象”“服务机器”的妻子……

这些身份如脓血,呛在英惠的咽喉,在她努力想要咳出时溅得浑身是血。

英惠要对抗父权社会、人类群体、亲情枷锁(自以为是的关心、爱之假象下的强迫欲与控制欲)。

她选择成为植物,成为一棵树——

倒立,双手如树根深深插进土壤,两腿尽量张开,吸收阳光与雨露,在生命之门里,开出一朵花。

行为怪异的英惠,被姐姐当成精神病人送进医院。

就连在精神病医院中,她也被医生判定为最“怪物”的一类。

她拒绝插胃管注入米汤;常常一动不动地倒立很久;下雨跑去“喝水”。

殊不知,这恰恰是在人类群体中被迫异化的英惠,对自身异化的反抗。

鲁迅说过,从来如此,便对吗?

当她“真正”成为一棵树时,她异化的部分全然死亡,只剩下自由、美好、善良、纯真的自己。

人与人之间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一切只是努力了解与代入后合乎情感与理智反应的自我保护——因为意识到自己应该这么做(出于对自我的维护)或者想要这么做(将自我凌驾于对象之上)——无论哪种,都是徒劳。

家人对英惠的关爱、心疼、一些“让步”(比如不吃肉的话把肉汤喝了),本质上都是后者。

这是主体对自我利益的延展与掌控,这利益包含一个人的尊严、权力、强迫欲、掌控欲,甚至包含性、金钱、对未来及过去种种的喻指,就是不包含他感同身受的对象本身。

于是所有人都在责怪、愤怒、不可理解,你怎么能不吃肉呢?

没有人真正试图在平等尊重的基础上问一句:“英惠,你为什么不想吃肉了呢?”

韩江把一个极其寻常且正常的,甚至是植根于杂食性动物骨子里的吃肉行为极巨化,放在英惠身上。

“人一定要吃肉吗?不可以依据自己的意识活着吗?”

英惠至死都很孤独,那些欲救之于水火的,将之推入更深更暗的冰渊。

这里韩江给出了一个人类需要共同面对的主题:共情。

人与人真的能够共情吗?这关乎两个人相识的时间?还是与个人的认知、阅历有关?

人与人的共情是纯粹的吗?真有人会把自己的能量毫不吝啬、不求回报地给予对方?

实际上,人类的共情总是夹杂着极大私欲,甚至裹着恶。

异化者们

父亲对英惠无法共情。家庭聚餐时,他打了英惠一巴掌,强行掰开她的嘴塞进一块糖醋肉。英惠激烈反抗,拿出水果刀割腕。

显然,父亲的行为是父权权威与尊严的外化与延伸,英惠拒绝吃肉的行为于他是耻辱、是公然的挑衅与反叛。

母亲担心英惠不吃肉会影响身体健康,引发家庭矛盾,并不在乎背后缘由。

丈夫对此怒不可遏,他无法忍受没有肉与性的怪异生活,于是他选择与英惠离婚。

“谁知道……我也记不清了。不过英惠到了二十岁还有胎记呢。”

“嗯,有拇指那么大,绿色的,可能现在还有吧。”

姐姐谈及儿子身上胎记时的随口话语,成为丈夫开始疯狂谋划如何得到英惠的执念。

身为艺术家的姐夫,本着一点职业敏感,在某些方面能够与英惠共情。

但他却利用这一点,诱奸了已经精神恍惚的英惠(他邀请英惠进行全裸的艺术拍摄,将自己跟英惠浑身画满枝叶与花朵,进而使这场交媾在英惠看来是植物性的、自然的、充满美感的,这与英惠想要成为树的想法一致,得以得逞)。

两具画满花枝、交融缠绕的身体画面,从意淫变作事实。

姐姐目睹现场,还看到了录像带中二人交织着邪欲与纯粹的绽放。

她选择报警,将英惠送到精神病院。

姐姐在千方百计找寻一个继续爱英惠的幌子,欺骗自己,遮盖创伤。

姐姐在整个大家庭中与英惠最为交好,也是唯一一个将英惠的自我,置于其他身份之上的人。

纵然如此,面对英惠疯掉并试图自杀的行为,姐姐无法共情。

谁能够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小呵护到大的妹妹自寻死路呢?

可姐姐苦心孤诣、不厌其烦地想要拯救英惠,却从没想过拯救自己。

准确的说,是姐姐意识到自己同样被异化之后,放弃/接受了自己。

韩江在《素食者》中揭示了整个家庭在人类共同命运轨道中不可幸免的悲剧。

同时,这也是人本身的脆弱导致的。

父母失去了一个女儿。

丈夫失去了妻子与家庭。

姐夫满足了艺术创作欲及对英惠不伦的性欲后,人已沦为虚空之奴,并失去了妻子与儿子(未获得抚养权)。

英惠遭受种种,对抗自身异化,想要成为植物,这同时等于了却自己的生命。

姐姐拥有同样的生存境遇,比起英惠的“发疯式自洽”,她独自面对着严苛暴力的父亲、诱奸自己妹妹的变态丈夫、一味寻死的妹妹、自己赖以生存的小店以及需要陪伴与教育的儿子。

面对这一切,姐姐竭力选择做个“正常人”,继续活下去。

原来英惠一直承受的,姐姐也在承受,甚至承受得更多。

“女儿”“妻子”“母亲”“姐姐”“自食其力的店主”的五重身份吞没了她的自我。姐姐的异化十分纯粹,她没有反抗的余力,或是早早就被铲净了这种念头。

仿佛英惠这棵“树”,扎根在姐姐这座“山”上,所有英惠通过“成为植物”获得解脱的部分,成为姐姐新的、持续不断的痛苦来源。

英惠本该成为一只自由的鸟,却被丈夫、父母、亲人、社会、人类群体剥去全身羽翼,血肉模糊。她以为自己一切的自由性灵皆被剜去,剩下的部分光秃平滑,宛如植物的根系。

其实不然。

英惠再度异化,变成了栖身于漆黑冰壤中偏执且盲目的蠕虫。

她以为自己是植物,可以靠着土壤、阳光、雨水活下去。所以她一次次拒绝“不洁的食物”进入身体,总是倒立、跑进雨中。

其实她是靠着啃食来自姐姐的关爱、包容、怜悯,啃食姐姐的精神与物质空间活下去。

英惠仍是一个肉食动物,因为她在啖血——姐姐用生命供养她的血。

至此,他们作为人类群体中的小小缩影,全部异化,还有数不清的他们,正在异化着……

韩江除了在现实境遇中直击这些异化,还记述了大量的梦。用梦的本能、潜意识抹掉现实与理性的虚伪面纱、指示隐藏的自由路径、还原超现实的真相,也喻指现实中的自我将逐渐撕裂、背离。

改编自《素食者》的韩国电影《素食主义者》

英惠的梦

那是一片黑暗的森林,四下无人……恐惧与寒冷包围着我,我穿过冻结的溪谷,发现了一处亮着灯、像是仓库的建筑物。我走上前,扒开草帘走进去,只见数百块硕大的、红彤彤的肉块吊在长长的竹竿上。有的肉块还在滴着鲜红的血。我扒开眼前数不尽的肉块向前走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对面的出口……趁没有人看到,我赶快躲到了一棵树的后面。我的双手和嘴巴里都是血,因为刚刚在仓库的时候,我吃了一块掉在地上的肉。我咀嚼着那块软乎乎的肉,咽下肉汁与血水。那时,我看到了仓库地面的血坑里映照出的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我无法忘记用牙齿咀嚼生肉时的口感,还有我那张脸和眼神。犹如初次见到这张脸,但那的确是我的脸。不,应该反过来讲,那是我见过无数次的脸,但那不是我的脸。我无法解释这种似曾相识又倍感陌生的感觉……也无法讲明那种既清晰又怪异和恐怖的感觉。

这场梦启示英惠做一个素食者。释梦,得到三部分。

行为一,英惠在“肉林”中迷失;行为二,英惠大口咀嚼生肉;行为三,英惠吃肉后看见一张似曾相识、似是自己的脸。

韩江利用小说开头的这个梦,交代英惠从异化到反抗异化的过程。从执着地躲避“肉林”试图出去,即拒绝、反抗被人类群体吞噬;到开始被吸引、同化,吃下生肉,融入血腥暴力的世界;最后看见血坑中映照出的“自己”,那“闪闪发光的眼睛”,自我被血焰般炯炯审视,而沉沦到最深处时,正是豁然醒悟之时。

梦是相反的。将英惠梦中的行为倒过来,恰恰是英惠反抗异化到二度异化的过程。

她惊视“自己的脸”进而重新审视自我后,决定不再吃肉,当一个素食者,这对应行为一;父亲得知后逼她吃进去一块糖醋肉,英惠割腕,从此精神失常(行为二);逼迫英惠吃肉的家庭环境犹如“肉林”,她拼命找寻出口——成为素食者不是解脱,成为植物才是。

至此,英惠二度异化。

她自以为是一棵躲开了血腥与肉欲、权力与秩序的自由的树,实则她把真正爱护她的姐姐折磨得心力交悴——植物本是“无害”的,她却在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

英惠疯狂啜饮着姐姐身上的“汁血”,二度异化为一只食肉喝血的蠕虫。

虽然事实如此,但英惠亦是受害者。之所以称之为异化,就是因为这并非人所主动选择却不得不接受其改造并重塑自己。

社会,乃至人类群体才是最大的肉食者。他们共同异化了英惠。

而姐姐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姐姐的梦

睡梦中她看到了像灵魂一样在雨中若隐若现的树林。黑色的雨水,黑色的树林,被大雨淋湿的灰白色的病人服,湿漉漉的头发,漆黑的山坡,英惠跟鬼一样站在那里与黑暗和雨水融为了一体……黑色的雨柱像长枪一样射向英惠的身体,干瘦的双脚深陷在泥土之中。她拼命摇头想要驱赶脑海中的画面,但盛夏的树木却跟巨大的绿色花火一样绽放在了眼前。这难道就是英惠说过的幻想吗?正如无情的大海一样,数不尽的树木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树海带着熊熊烈火包围住了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城市、小镇和道路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岛屿和桥梁漂浮在树海之上,在那股热浪的推动下缓缓地漂向了远方。

姐姐的梦指向了两个象征物:“黑色事物”“树火”。

前者暗喻姐姐受到英惠的异化影响后,自身被其病态精神深深折磨、吞噬,感到此时的英惠陌生而冰凄;同时自己能做的一切帮助也都遭到了英惠的绝情拒绝,姐姐面对此时的境遇感到了漆黑的绝望。

“树火”是指英惠梦中时常出现的,由巨大树木连成一片,绿光闪闪、如火海一般的景象。这本是英惠内心渴望抵达的地方——四处都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自由无束。

姐姐多次与英惠沟通关于变成一棵树的事情,逐渐理解英惠的异化,进而梦到英惠梦中的“树火”。这是二者的精神场域由于姐姐对英惠的爱产生黏连。

但“树火”在姐姐梦中并非乐园,而是一种充斥着不可抗力的宏大聚集物——姐姐注定无法拯救或阻止英惠,只能任其推向远方。

姐姐释放的血肉之情、道德伦理、理性神性统统被英惠精神的黑暗漩涡吞噬殆尽。

温水无法煮杀青蛙,后者会立刻跳出来。英惠一边疯癫求死,偶尔一口一个“姐姐”的行为,无疑温水——在不知不觉中将姐姐的生命能量吸取一空。

梦的真相

韩江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中写道:“用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

究竟什么是人类生命的脆弱?

是蜉蝣一瞬无可凭依,是世事倥偬变化无常,是种种无法逾越的“种的尺度”。

但人类的脆弱究其根本,是由人之复杂性(矛盾)导致的。

人在极力追求刺激与冒险——这些未知的美好并为其深深感召的同时,又难以匿避地囿于对不确定性的恐惧与排斥。

人之为人的过程,就是以自己为主体,将其他对象客体化、进而确保自我主体完整、能进行主观能动之活动的过程。

主体的天性就是区别对象,找到“同类”——即将客体“同化”成自己的一部分,借此消除不安。

事与愿违的是,如此便会因感受到客体的不确定性,引发主体的恐惧、不安。

这就是人的矛盾与复杂之处。

这就是权力社会的真相。

也就是我们熟知的所谓“皇权”“父权”“控制欲”“强迫欲”……很多时候它甚至成为一些“以爱之名”的真相。

《素食者》呈现了这种深深的恐惧、不安与“真相”。

英惠本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主体存在,但父母、丈夫、姐姐、姐夫却无一例外将其客体化了。于是大家因为英惠的“植物行为”感到这种不确定性引发的惴惴难安,所以自然要制止她,同化她。

英惠只是千千万万被同化(或者说吞噬)的一员。同化的过程即主体性的逐渐丧失,也就是异化的过程。

梦境中英惠跟姐姐看到的就是不断被异化的象征物。

将个人置于宏观的社会、国家乃至人类群体面前,这种“同化”如同漆黑深夜,注定淹没每一个幸存者。

“素食”对应的是“肉食”。前者是被同化者,后者是浩浩荡荡的同化大军。

英惠被同化后,自我惊觉到了自己的异化,于是开始反抗,却二度异化,拥抱死亡。

姐姐意识到这不可避免、不可改变的人生轨迹后,选择接受异化的自己,继续活着。

一个被生活超越,选择自杀;一个被生活超越,选择坚强地活下去。

这正是加缪所谓的荒诞,人终将异化的荒诞。

英惠与姐姐所做的,也正是整个人类群体面对终将被同化的命运、面对逐渐异化的自己、面对人生的荒诞所做的。

韩江在接受采访时说:“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

不管选择哪种方式,疼痛都是在所难免的。我们既要像英惠一般有反抗的勇气,更要像姐姐一样,有承受苦难,继续前行的勇气。

加缪与韩江都展现了人被同化后出现异化,进而看到生命的荒诞的过程。而加缪在《西西弗神话》的结尾,则能够很好地缓冲、承接韩江《素食者》的“沉痛真相”,并从悲伤中生出一股莫大的力量来。它似乎告诉我们,人生并非没有意义,更无需充满意义;苦难也并非人生的噩梦,而是内容;吃掉或者被吃掉,都是存在的合理方式;勇气,请怀有勇气继续行进,因为——

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搬掉石头。他也认为一切均好。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统筹:梁冰
编辑:许怡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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