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如约履行完两年乡村定向服务期的蒹葭(化名),在是否继续从事这个已经拥有编制的工作中,她给出了选择:决定辞去这份工作,重新考研、择业。

2021年7月 蒹葭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三年后,从北京医学高校硕士毕业的她,如愿拿到了广州三甲医院皮肤科的offer。

脱离父母规定好的成长路线,并在竞争激烈的就业市场环境下放弃编制,去走一条看不到结果的路,蒹葭形容自己“几乎重启了人生。”

以下是她的自述。

直面改变:

从三甲医院来到乡镇卫生院

2019年9月,结束3年规培(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以下简称“规培”)后,我正式到服务的乡镇卫生院入职。

这里的风景很美,初秋的景致甚至有些像是乡野采风,我本身有点偏文艺性格,所以对这里很有好感,刚来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新生活开始的感觉。

医院人员不多,药房人员和领导全部加起来不到20人,其中看诊的医生有5位,大家都是身兼数职,轮流上班,科室和职责划分相对来说没有那么清晰。

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是一位非常有经验的老医生。刘医生(化名)早年是赤脚医生起家,行医就诊就在附近,经验丰富,和村民们也都熟识,后来考进镇医院,颇受人尊敬。

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他的用药方式有些不一样。医院开的药大部分重在长久调理,刘医生在用药上则有些不同,但因为村民们在看诊时很看中即时效果,所以刘医生也得到了许多信任。

在三甲医院时,患者前来看病大部分冲的是医院的招牌,然而当我脱离这样的光环坐到卫生院的办公室时,心里的落差是巨大的。

你能想象吗?偌大的办公室坐满了刘医生的患者,但我在对面,却没有一个人找我看病。为了获取患者的信任,我会主动过去说“我帮您量血压”,去主动陪并不是找我的患者聊天,以求得为他看病。

但即使是这样,绝大部分患者仍旧坚持排队也要等待刘医生。

这是我从未想象过的,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坐在那里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伴随着的是无助和自责。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数不清多少天,直到一个月以后,刘医生前去进修,我需要接手处理他的所有患者时,我才真正获得一个向医院和病人证明我能力的机会,当时是有人质疑的,他们会觉得“你一个刚出来的毕业生能做什么?”“这么多病人你接得下来吗?”

但事实证明我做到了,也承担起了这个重任,我把每一个来找我的患者都当成是他们对自己的一种认可,珍惜每一位患者,用极其认真的态度去对待,在这个过程中,也收获了一些非常认可我、愿意相信我的患者,他们甚至给我送一些自己做的吃的,这让我非常感动。

真正接替刘医生的工作后,我才感受到他的忙碌,三个月之后刘医生回到原岗位,我也搬到了隔壁办公室。

得到认可:

一种建立在乡村中、浓厚的情感链接

我所在的乡村算不上偏远,但仍旧有许多留守儿童和老人,你能够感受到他们其实很柔软。

一些老人来医院的时候,并不是真的看病,而是想找你来聊聊天,所以我每次都会和他们聊很多日常的话题,还会拍一些照片。

我记得有一位80岁左右的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打扮得很年轻,甚至有些朋克,他的心态特别好,每次看诊的时候都会说,“某某医生,我又来了。”

那种被患者认可、关注甚至记挂的感觉,对当时的我来说非常温暖,这种温暖是我过去在城市医院没有感受过的。城市的人来人往,巨大的流动性造成了情感的稀缺,医生和患者的见面可能仅仅一次,但在乡村,大家的距离很近,也没有那么多的娱乐生活,每个人都很纯粹,在路上散步时,很容易就遇到,关系也在这种近距离中变得温暖。

这与乡村医院的职能也有很大关系,因为乡村有着庞大的老人群体,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这些慢性病基本囊括了平时需要看的大部分病症,很多患者每个月或者隔一个月就会来找你拿药。

而且我们作为家庭医生,会经常去负责的村子里看望他们,定期查看病情、复诊、体检,抽出一整天的时间,坐在村里或者挨家挨户地上门。

有一位八九十岁的老人家,一个人生活,我每次去下乡时,她都特别热情,我会有一种很心酸的感觉,因为他们平时一个人生活,很少和人谈论交流,觉得蛮可怜的。

还有一位在村子工地干活的工人,在看病时他向我询问病因,我回答完之后,他给予了非常大的认可说:“哇,你们专业的就是不一样。”他会把我和另外一位医生区别开来,认可我的方式,之后也多次来找我就诊,那种独立的被认可的感觉让我很感动,铭记至今。

虽然在规培时也参与就诊,但大部分是跟在老师后面的,并不是独立的,但在这一刻,在卫生院,虽然你是一个村里的小医生,却得到了患者完全的认可,那一份感动是独属于你自己的。

像医生这种职业,很多时候是凭借着这种感动坚持下去的。

所以我其实很感谢基层的经历,让我看到许多在城市里看不到的东西,在看诊的过程中,很容易和村里的老人产生一种非常深的、像亲人一样的情感链接,能够回归到人与人交往的那种最原始的、质朴的状态,我很喜欢这种温暖。

虽然有时候也要面对那种无理取闹的患者,但大部分时间,这里的一切都安静祥和。马路平整,建筑统一,村子还修建了一个乡村大舞台,在镇医院的两年,我拥有了许多美好的记忆。

哪怕是后来我决定考研离开这里,也不是想要逃离这些患者,而是觉得我的人生路不该就止于此。

我很感恩他们,感恩这段经历和我可爱的同事们,但是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关于抉择:

最大的痛苦在于“没有选择的权利”

13年前的夏天,当我被赣南医学院的提前批录取时,完全想不到自己会在多年以后,耗费如此巨大的精力和时间去置换2011年的那一个决定。

因为是独生子女,父母总想要为我选择一份安稳的职业,他们觉得这个专业很适合我,学校离家不算远,又能分配工作。同辈的七个小孩里,大家都从事了不同的行业,医学方面是空白,我几乎有种大义凛然接过任务的感觉“那就我去吧”,而其实本人却对医学没有任何了解。

我们专业有5个班,每个班大概50名学生,读书期间的课程和普通的临床医学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真正的区别只是在毕业实习时才呈现出来。

大家偶尔会讨论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我才发现,原来大部分人都是稀里糊涂地读了大学,只知道家长说,选这个专业毕业后会有一份安稳的工作才报考的,至于这个工作意味着什么,没人了解,也没人知道。

直到2016年夏天临近毕业时,大家才意识到我们和其他同学是不一样的。那个时候,实习刚刚结束,我们本该前往基层完成为期五年的服务期,恰好国家出台了规培政策,要求医学生都要完成为期三年的全科医师规范化培训。

我留在了学校的附属医院,见习从妇产科开始,带我的是一位很年轻的医生,她和我们差不多大,但非常专业,教会我许多知识,我曾经一度想成为一个像她一样的妇产科医生。

后来才意识到我想的太天真了,妇产科医生非常不容易,因为产妇生产的时间没法确认,医生需要24小时待命,很多时候前一天刚值过夜班,第二天就要接着跟手术、接生,占据了很多个人的时间和生活,包括急诊科和儿科,也是如此,几乎都每晚都要通宵。

但我很感谢这个政策,因为原先很多人没办法完成从学生到医生的转变,相比毕业后直接去到基层,规培的三年不仅让我们轮转完一个医院里的所有科室,基本了解了每一个科室的运行模式和时间,还学到了各个科室的专业技能,习得各种接诊、看病的能力,全方位的提升自己,也能够让我们更好地、更全能地为患者服务。

规培期间

因为真正作为抢救者时,心理压力是非常大的,从学生到医生,如果没有经历这些跟着老师学习、慢慢适应独立值班,承担责任、承担压力的时刻,是感受不到这一份成长的。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着,在乡村值班时接诊的一位过敏患者,他被虫子咬了,到医院的时候,全身和头部都明显肿起来,当时值班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位护士,我赶紧让他先到病房里躺着,立刻去开药准备打针,就在这非常短的开药过程中,患者直接从椅子上摔下来,已经是一个休克的状态了。

当时那种感觉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内心很慌,但面对一个休克的患者,我必须保持冷静。我立刻冲上去给他量血压,两边手都上静脉,打针、开药……看着他好起来。

那是我职业生涯中非常记忆深刻的一课,假如当时是一个身体素质没有那么好的病人,没有救过来的话,我的职业生涯可能就结束了。

定向乡村医学生的愿景是好的,但是农村的医疗环境却是有限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在大学、在三甲医院学的这些知识,在乡村真的用得上吗?我们使用的各种抢救仪器、抢救设备,卫生院是没有的,人员配备、药品和仪器也是不足的,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我所在的镇医院离县城有40多分钟,就算真的叫救护车,抢救的黄金时间真的够用吗?

在三甲医院上班,虽然也慌张却很安心,因为这里有着完备的团队在支持你,但卫生院不同,全院晚上值班的可能就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你的一个决定,有时候就能决定生死。

哪怕身在这个专业,但真正留在乡村的医生并不多,更多的人都是把基层服务当作一段经历,有人服务期结束后离开,有人在服务期间就选择了考出去。

我觉得很重要的原因是报志愿时太过年轻,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做什么工作,所以大部分的定向医学生其实是比较痛苦的,并不是基层的生活痛苦,而是当我们毕业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深深的束缚与不自由,身边的同学可以选择考研、找工作,但我们必须按照规定去走流程,没有作出其他选择的权利。

找到方向:

一场跨越13年之久的“自我重启”

在这里工作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一些比较基础的疾病,比如感冒、发烧、腹痛、腹泻之类。最初的新奇感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慢慢消磨掉,我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学习和进步,以及职业方面上的成长,而医疗之外的琐碎工作也是一种折磨,各种需要签约的文书文件,都需要医生个人负责。

我能感觉到,这里的环境并不是我需要的那种有人带着往上走的,甚至有一部分是下坠的。

但更难熬的是,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在这种环境里可以自得其乐,我有时候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上那种孤僻和不合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呆着,看书、跑步,这种二十多年来伴随我的生活方式在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可是我并不是一个孤僻的人啊,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体验过从“没有患者”到“获得认可”的经历后,向院长提出了准备考研,什么都不要了,我就想去读一个没有确定性的研究生。

说实话,作出决定的那一刻,我的人生仿佛又找到了新的方向。

院长知道之后很支持我,我自己也转变了心态,甚至很感谢对面那位医生,他承担了大部分的医疗工作,再加上来了新医生,我被分配到隔壁的办公室,也有了大量的时间备考。

备考书桌 在乡镇卫生院的最后一天

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坚持得下来,这里没有读书的氛围,没有人一起学习,更没有图书馆,甚至因为大家都在玩手机,所以看书、备考会被不理解,你需要顶着一些目光的压力,见缝插针在完成工作后的间隙学。

备考的那段时间,正好是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医院里的工作一下子变得紧张而繁重,大部分医生被派去发热门诊、守高速、隔离间等,每个人都很累,我的记忆也变得重复。

 

最后三个月,我被院长派到市区进修,这也给了我最后的冲刺时间。

2021年7月,我如愿收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距离服务期结束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在这里上班到了最后一天,直到9月1日开学才离开。

在备考期间,我幻想过无数次,考完了我该如何去疯狂,考上了我该如何去庆祝。我以为我会写一大堆的感悟去抒发我激动的心情,最后我发现,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的内心只想写下:“谢谢我没有辜负的27岁”。

在北京读研并不轻松,为了能够兼顾科研和学校安排的临床门诊工作,我几乎住在了医院附近,仿佛又回到了规培的日子,但内心的感受又是完全不同的,这里厉害的人太多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在科研和医院是不那么自信的。

但这里带给我的收获同样太大了,几乎是颠覆性的成长。我加入了一家读书会,认识了很多人,在创始人的鼓励下,主动上台发言,分享自己的想法、经历,从一个角落里完全不敢说话的人到现在可以侃侃而谈,直至运营一家读书会,它极大地放大了我的优势,比如表达和写作,让我几乎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使命,找到了一直能够滋养我的精神世界。

毕业后,我重新回到了南方,现在入职了广州的一家三甲医院皮肤科,命运仿佛绕了一个极大的圈子,我又回到了医院,在各科室的轮岗中适应新的身份和生活。

我在社交平台分享这段经历,他们看着我一路走来,辞职、考研、找工作,很多人以为定向医学生就要在服务地过完这一生了,但我的存在,就是想给大家看到了一个窗口,原来还有这样一条出路,我收到许多私信,他们觉得这种分享是有意义的,有人说考上了我所在的学校,成了我的学妹,有人说觉得你是像灯塔一样的存在。

考研是我给自己的一次机会,一次重启,考得上就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考不上就去过被安排的人生。

所幸,我赢了。

(文中图片皆由受访者提供)


统筹:石闯 李记波
编辑:王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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