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这是“80后”马伯庸最显眼的身份标签。大学商科出身,他在外企做了10年的上班族,“想要尝试一些自由散漫的生活”,35岁毅然辞职,全身心投入了文坛。

从1999年的网络小论坛写起,逐渐被外界熟知,他对文字的热爱与日俱增,从未间断。

说起缘起,他始终忘不掉20年前的一个场景:新西兰怀卡多大学,临近毕业,却因毕业论文愁眉不展。为了排解忧愁,加之从小热爱三国时期的评书、游戏、影视,他决定独辟蹊径,以间谍为题材写一本三国小说。

2005年,《风起陇西》横空出世,作为马伯庸长篇历史小说的开山之作,迅即引发阅读狂潮,多年后他坦言“本质上它是一个逃避的产物”,但命运的齿轮却因此开始转动。

要谈历史类小说、爆款影视IP,“马伯庸”是个绕不开的名字。第一部小说问世后,马伯庸源源不断地输出优质作品,近年来其相关的IP改编更是为大众津津乐道,屡次出圈。

《古董局中局》中正气凛然、机敏果敢的许愿,《长安十二时辰》中足智多谋、力挽狂澜的张小敬,《长安的荔枝》中耿直善良、百折不挠的李善德……他往往聚焦大历史中的小人物,但又能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他的作品及其IP改编影视,既让人沉浸于悬念丛生的情节,又能与其中的小人物产生共鸣。

6月23日,在“2024微博文化之夜”活动期间,正观新闻记者独家专访著名作家马伯庸。“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最重要的素质是有一颗对生活的好奇心。”访谈期间,谈创作、聊读书、话感悟,时常风趣,时而稳重,妙语连珠,目光坦诚而敏锐。

正观新闻记者专访马伯庸

谈历史小说:大事不虚,小事不拘

正观新闻记者:您最近在忙些什么?有没有正在创作中的作品?

马伯庸:刚出版了一本新书,下一本还没有开始正式创作,但是正在做前期的一些调研,寻找创作题材。

我寻找题材的方法就是在全国各地转一转,走一走,各地的名胜古迹、博物馆是不错的选择,包括去跟当地的朋友们聊聊天,听听他们讲当地的一些故事,创作题材往往会蕴藏在这些故事中。

比如我最新出版的《食南之徒》,就是我去广州的南越王宫博物馆参观时,在里面看到两根木简迸发出的灵感:那两根木简上写着枣树的编号,还记录着某年它们一共结了900多个枣子。我就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广东是不产枣的,枣是属于北方的作物,为什么会在广东出现?后来一步步对当时的历史背景和南越王赵佗深入了解,就把它写成了一本书,实际上我的很多书都是通过这种方式起步的。

正观新闻记者:您在历史类小说上颇有造诣,文字充满奇趣与悬念,您是如何与历史小说这个题材结缘的?

马伯庸:我原来尝试过各种各样的题材,科幻写过,灵异也写过,历史推理类的都写过。

本身我就很喜欢历史,我觉得历史其实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分类,它实际上是属于一种背景。以历史为背景,我们可以写言情,写悬疑,甚至可以写科幻,也就是说历史其实是一个大类。

我觉得以历史为方向来写小说,在题材上可能会源源不断。因为中华文明本身源远流长,文化底蕴非常深厚。我背靠着五千年的中华文明来写东西,就不存在灵感缺失的情况。

正观新闻记者:在创作中,您是如何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进行天马行空的想象,以及如何平衡两者之间的关系的?

马伯庸:在创作中我一直遵循的原则是“大事不虚,小事不拘”

历史中的大事我们要尊重原貌,不能去改变它。但在历史的大势之下,是不是可以有另外一个故事?我们可以展开想象,但这种想象也不是凭空杜撰,实际上还是遵循着一种历史的逻辑性。

所谓历史的逻辑性,就是在当时的环境下,以当时的社会规则,以这个人物本身的状态,他也许事实上没有做过这件事情,但是他“可能”会去做,这件事的发生既符合当时人物的心境,又符合他的身份。我觉得一定要达到这个程度,才能够被观众所认可。

比如我的第一本历史小说《风起陇西》,这本小说是以三国为背景的谍战题材,是以诸葛亮的北伐作为一个大背景。我们都知道诸葛亮北伐结果是失败的,在这个大环境下,我们不可能写一个间谍帮助诸葛亮赢得了北伐,这是很难的。但是我们可以用一个杜撰的间谍故事,去体现北伐之前诸葛亮、蜀国上下的这种心态,以及他们的各种心理活动。这个虚构的故事,并不违背历史的大背景。

谈文学青年:先将写作当成副业,才会有激情

正观新闻记者:现在有很多年轻人想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或是做副业,或是做主业。对于热爱并立志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青年,以您自身的经历来看,可以给他们哪些建议?

马伯庸:实在地说,我的建议是先找份工作。

写作这个事情一定要当成副业,因为本身你一定要有兴趣,充满激情,才会愿意去写这个东西。很多情况下,你如果要把它真正当成一个谋生的手段,或者当成一个正式的工作,可能你对写作的喜爱之情就消失了,或者变淡了。

有了正式工作,你首先可以保证自己的生活。在这之外,工作之余,当你已经很辛苦了,这时候你拿起笔,或是打开电脑去写写东西,你会发现这是一种休息,这是你的调剂。你现在心有所感,想写就写。写完了,该干啥还干啥。好的文学作品一定是在一种非常闲适、放松的状态下诞生的,而不是出于为生计考虑去写出来的作品,它一定是一种意外所得。 

正观新闻记者:如果有一个年轻人想写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您有哪些建议?最重要的是什么?

马伯庸:文学作品千变万化,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他感兴趣的领域,每个人对世界的理解是不同的,所以写作并没有固定的方向和套路。

我觉得第一本小说最重要的一点,一定是根据自己的阅历来写。对于我们来说,人生阅历实际上就浓缩在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中,这种理解最后会体现到小说里面去。

换句话说,你的人生阅历越丰富,写出来的小说就越精彩,你就能获得更多人的认同。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建议初入写作的人,不要只沉迷于写作,还是要多出去经历一下。只要出了门,哪怕是去穷游一圈,去各地随便转转,或者多跟人聊聊天,甚至你在上班的时候,多去积极地跟老板、同事去沟通,你就会发现,你的每一段经历都能够汇成写作的素材,都能构成你写作的基础。

谈创作流程:为获客观评价,将作品拿给“试读师”

正观新闻记者:说起第一本小说,在25岁,您的首部作品《风起陇西》问世,这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对当时的您来说,是否造成了哪些改变?

马伯庸:严格来说,这本书是我第一本正式出版的历史小说,在这之前我大概从1998年就开始在网上写东西,那个时候写的东西都比较幼稚,比较浮夸,更多像是一些练笔。到了2004年,我正好大学毕业,在写毕业论文,为了逃避写毕业论文的痛苦,就决定写一本小说。

这本书在2005年出版了,第一次把一本属于自己的实体书捧在手里,心里当然是很得意的,也很有成就感。

但是更重要的一点,我想分享给所有志于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你的第一本小说是帮你“开了窍”,不要害怕写的有多差,现在回想我的第一本小说,是不太成熟的,很多细节没有考虑到。但第一本小说很关键的一点在于,你第一次完成了一部完整的作品,从头到尾,从开头到结局,不管你中间的结构有多混乱,人物怎么样,你至少写完了一本小说。完成一本小说后,你就完成了从0到1的蜕变。

我认为从0到1的过程,比从1到10更重要。从1到10实际上只是水磨功夫,你花点时间是可以完成的,但是从0到1的跨越相当于给了自己一些证明:第一,我有能力完成一部完整的作品;第二,这部作品写完之后,我对于整个创作的全流程熟谙于胸——我知道了写作是怎么一回事儿。

实现从0到1后,就可以逐渐对自己做调整和升级。第一部作品最重要的是给我们一个信心:我们有能力完成一部作品,无论这部作品好坏,至少证明我们是可以完成的。 

正观新闻记者:在完成一部作品后,您会如何判断有无需要改进的地方?会先给朋友或家人看吗?

马伯庸:我不会给家人看,因为家人会无法客观地给出评价。包括我的很多朋友,他们也没有办法纯粹站在客观的角度去点评。

我会交给“试读师”来评价,他们是我朋友的朋友,有些是我同事的朋友,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出了稿子后,我会通过我朋友转交给他们。

这个过程是匿名的,一般我朋友会说这是某一个作家写的东西,你帮他看看。“试读师”在看完之后会给出最真实、最客观的反应和评价。看到他们的评价之后,我可能会注意到作品里还有一些疏忽的地方,有一些错漏的地方,再进行一次修改。

还有个办法就是“冷处理”。有时我写完之后会把这个稿子关掉,差不多半个多月不去想,不去看它,这就是“冷处理”,直到我自己把这个创作状态忘掉以后,到了能以第三方角度去看的程度,我才会去看。这时就会发现一些问题,也会不断地做各种各样的修改,包括我的编辑也会给我很多建议。 

正观新闻记者:您的作品创作过程一般是怎样的,可以形容一下吗?

马伯庸:对我而言,创作往往是一个开心的过程,在我理解中,写作其实就是把脑海中的一连串奇思妙想和灵感逐渐浓缩在纸面上的过程。

我一直跟别人讲,如果你想从事写作,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我想写一个东西,那我先在脑海里把它想好,把它想得足够完美了,然后把它一气呵成写完,这个其实是一个错觉,除了极少数天才会这样,不可能有人是这么写东西的。因为存在于我们脑海中的永远不是文字本身,而是一些模糊的念头,我们要像聚焦一样,把这些念头一个一个拿出来,落实在纸面上,把它看得足够清楚,它才能变成文字,那在这个时候,它才真正属于你。

因此,写作其实是一个漫长的逐渐修改、逐渐把想法落实在纸面上的过程,这个过程一定是开心的,如果不开心的话,或者说你不享受这个过程的话,那我一般会不建议你走这条路。 

谈生活体验:读书从不“挑食”,保持一颗好奇心

正观新闻记者:您平时的时间是如何安排的?都读些什么书,在读书上有哪些规划、心得和习惯?此外还有哪些兴趣爱好?

马伯庸:我平时的时间安排非常简单,如果没有需要外出的活动和应酬,我会早上7点半左右去我的工作室开始干活,一直写到晚上5点结束回家,就是和上班没区别。

读书方面,科幻、武侠、战争、历史……我什么书都看,从不“挑食”。作为一个作家,我具备的知识必须要非常杂,不一定很深,但是各行各业、三教九流都要能说上点儿东西出来。要达到这种程度,看书就一定不能去挑选,因为一旦挑选,你读书的眼界就会越来越窄。

比如我喜欢看文史,那我可能以后只看文史的书,在文史基础上还要挑更喜欢的书,可能就越来越窄,所以有的时候我会刻意不去选文史类的书看。我会什么书都看,技术类的、自然科学类的、社会科学类的,各个文明、各个国家的书,我不挑,都看。

非要说喜欢看哪一类的书,我在感情上更倾向看一些讲生活细节的东西。比如心理咨询师的日常工作状态是怎么样?比如高铁司机平时是怎么上班?他是怎么考核的?他一次开几千公里,在哪休息?比如说空姐们在走跨国航班的时候,她们睡觉的地方是什么样?这些小细节我都会比较有兴趣。

至于其他爱好,玩游戏、看电影、看电视,有时会跟朋友聊聊天。 

正观新闻记者:您的生活与创作有何联系?在生活中遇到烦恼是如何排解的?

马伯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可能成为我创作灵感的来源。

走在街上看到的当地小吃,在博物馆看到的几件文物,在名胜古迹中站到古人站过的地方,看到古人看过的风景,甚至在坐地铁、坐公交车时听到乘客不经意的一次吵嘴,不经意的一种表达……都能构成我写小说的素材。

小说本身就是一个世界的浓缩,它就是把一个世界展现给我们看,对我而言,现实世界的方方面面都是一个重要的补充。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最重要的素质是有一颗对生活的好奇心,他愿意去接受外界各种各样的信息,并且将其浓缩起来,经过去粗存精,最后提炼出有趣的东西,变成文字。

生活中最常见的烦恼就是写不出来稿子,或者空有题材、空有灵感,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

排解的办法就是跑步,像村上春树一样。一开始我觉得跑步很困难,因为原来体重大、体能差,跑个100多米就喘得厉害,但后来一次机缘巧合,我回老家时碰到一个健身教练,被他“逼着”练了几天忽然发现效果很好,我就从中得到了锻炼的乐趣,回北京后我就办了一张健身卡,于是慢慢地锻练起来了。

跑步对我而言有两个好处,一方面是改善了体质,另一方面能帮助我获得写作灵感。跑步时我是全神贯注的,脑子里不可能存有别的任何东西,因为光去应付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块肌肉的移动,就用掉所有精力了。

这种感觉对写作特别好,写作需要灵感,而不是冥思苦想来的。灵感是当你的大脑放空之后,它会突然钻进来,所以跑步是一个强制把注意力从写作转移开的一种形式,当我跑的时间足够长,可能跑着跑着忽然灵感就来了,比我坐在桌子上或者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得到灵感的概率要高很多。

正观新闻记者:时至今日,您已获得过许多荣誉与奖项,您是如何看待名与利的?

马伯庸:首先肯定是很高兴,这个奖项是别人对我的认可,我也不能矫情地说要淡泊名利,对我而言,获奖是一个挺开心的事。

尤其是每次得完奖,跟我爸爸妈妈、包括我以前的语文老师讲,他们也会为我高兴,一个奖项往往会把快乐带给很多人,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好的事儿。

另一方面,我也会觉得紧张。每得一个奖,实际上是把我抬到了一个比我想象中更高的层次,对我就会提出一个更高的要求:你已经得了这个奖,后面的作品是不是要完全以这个奖的标准来做?你不能低于他,否则别人说你退步了,或者说你衰退了,对我自己本身也是一个压力,我需要继续保持高质量的输出,才能够配得上这个奖项。

谈IP改编:“只要抓住精髓,不必处处忠于原著”

正观新闻记者:您的作品《长安的荔枝》正处在影视化制作阶段,广大书迷翘首以盼。对于自己作品的IP改编,您持何种看法?

马伯庸:我的要求是足够好看就行。我跟他们也讲过,没有必要说要忠于原著,这本书本身就7万字,很短,要拍一个电视剧的话,它的内容肯定会有一些大的改变。

另外,文学和影视的表达是两种不同的方式,文学是一种诗化的表达,影视剧是一种视听语言,这两者之间的转化一定会产生某些变化。

所以我跟他们说,不用担心哪些地方改了,原著作者不高兴。你们要抓住的是这本书的精髓,这本书为什么会被人喜欢?是因为文笔好?人物精彩?故事曲折?还是世界设定让人眼前一亮?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这个点,保持这个点不变,其他的地方都可以尽情发挥,这样才能拍出一个好的东西出来。 

正观新闻记者:在人工智能时代,如果AI识别并提练了您的写作思路和特点,您会担心自己被AI取代吗?

马伯庸:我觉得思路是没有办法取代的,因为思路并不在于搜集的资料足够全、足够快,就能够实现取代。思路的背后仍由你的人生阅历决定,因为有着不同的人生阅历的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对于资料的筛选也会有不同倾向,那么具体到创作上也会有不同的想法。以上这些东西完全是因为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从小到大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构成了你写的东西。

而 AI实际上是一种随机组合,这种随机组合当然会产出很多好的东西,但我觉得它没有办法像人一样有自己的成长经历,这种成长经历就像作者的指纹一样,是能够被读者所感知的。

比如我们看《红楼梦》,就能感受到这是曹雪芹从一个大富大贵之家突然家道中落发生的感悟;我们看《三国演义》,就能感受到罗贯中一定是打过仗的;看《水浒传》,我们能感受到施耐庵肯定是“当过黑社会”,不然作品里那些具体的坑蒙拐骗的技巧不会写得这么栩栩如生,这就是作者在作品里留下来的“指纹”。

AI的问题在于它没有办法留下这种“指纹”,它只能是随机的组合,对读者来说,可能还是希望看到一部作品背后的作者的“指纹”,才能够有更好的一个感受。还是刚才那句话,人类或者说我们这些作家能保持的优势就在于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经历,这也正是读者想看到的东西。



统筹:石闯 李记波
编辑:程绮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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